沈星云一开始也被惊呆了,她没想到赵湘竹会突然出手,等弄清了误会,沈星云再也忍不住了,她望着老杰克的狼狈相放声大笑起来。
赵湘竹尴尬地连声道歉,老杰克揉着脑袋,嘴里嘟囔着:“真不可想象,这么漂亮的女人也会打人?不过……这也是我的荣幸。没关系,夫人,只要你高兴,以后随时可以照我脑袋上来一下。”
赵湘竹找了一团棉丝,一边给蔡继恒擦去脸上的黄油,一边数落着:“你说你,怎么就长不大呢?24岁的人了,还像个孩子,就算闹着玩也该有个分寸,有这么闹的吗?看看你的脸,就像刚从油锅里捞出来的,你哥要是在,看见你这副模样,非揍你不可!”
蔡继恒笑道:“老杰克已经是手下留情了,他有一次还打算往我脸上涂油漆呢。”
老杰克怒气冲冲地揭发道:“那都是你先向我寻衅的,你这条鳄鱼坏透了,上次我在宿舍里睡觉,你溜进来在我眼皮上抹万金油……”
赵湘竹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和沈星云、老杰克道别后,赵湘竹和蔡继恒走出机修车间,两人沿着停机坪旁的小路边散步边聊。
蔡继恒解释道:“我和老杰克是朋友,在一起经常开玩笑,刚才我去向他告别,老杰克有些伤感,我就想和他开开玩笑,活跃一下气氛,谁知让你误会了。姐,我以前还没发现,你是个敢说敢干的人,幸亏力气不大,不然老杰克要倒霉了。”
赵湘竹笑道:“别以为你姐是个女魔头,其实我也是第一次动手,一急眼就什么都忘了,看来以后也得改改脾气。”
“我看不用改,有性格的女人倒有一种特殊魅力,只要别用椅子照我哥脑袋上砸就行。”蔡继恒调侃道。
“臭小子,这件事可不许和你哥说,这有损我的形象,听见没有?”
“不说,坚决不说!我懂,你要在我哥面前保持淑女风范,这很重要。我哥那个人太保守,哼,和我爸差不多,属于十九世纪的人。”
“住嘴!不许说你哥的坏话,他是我这辈子见到的最精彩的男人,我长这么大,只做过一件最正确的事,那就是嫁给你哥。当然了,你这臭小子也不错,唯一的缺点就是还没长大,和你哥比起来,还欠那么一点成熟和稳重。”赵湘竹毫不客气地数落着。
两人正闲扯着,只见沈星云骑着一辆自行车追上来。
赵湘竹开玩笑道:“星云,你是找我呢,还是找他呀?”
沈星云停住车笑道:“姐姐,我是来通知蔡大哥一件事,刚才罗伯特上校告诉我,今天晚饭后,上校要召集一些空地勤人员,在俱乐部办个告别酒会,为蔡继恒上尉饯行。”
蔡继恒从不喜欢应酬,很少参加这类聚会,便拒绝道:“还是免了吧,我们中队经常会转场,说不定哪天就飞过来了,以后有的是见面机会。再说,今天晚上我已经答应和老杰克一起喝酒了。”
沈星云央求道:“还是去吧,别辜负了大家的一片好意,罗伯特上校从不主动和人交往,他总是和所有人拉开距离。这次是他主动为你举办酒会,说明他非常看重你。蔡大哥,还是去吧,求求你了!别让大家扫兴,好吗?”
蔡继恒却不买账:“小沈,你去和上校说,对他的好意,我蔡继恒心领了。大家都挺忙的,每天都有作战任务,不要为我一个人耽误大家休息。我看,今晚的活动还是取消吧。”
这时赵湘竹说话了:“继恒,你怎么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大家为你举办活动,是因为大家喜欢你,你怎么能无动于衷呢?继恒,一个人不能总由着自己性子行事,这是不成熟的表现。星云,你去告诉上校,晚上我们准时到。哦,对了,今晚对着装有什么要求吗?”
沈星云回答:“上校说,男士一律穿军装,女士穿裙子。那好,你们谈,我马上去回复上校,晚上见!”
赵湘竹望着沈星云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说:“继恒,这姑娘喜欢你,你知道吗?”
“姐,咱们能不能不谈这件事?”蔡继恒生硬地说。
“怎么了,你咋像个刺猬,动不动浑身的刺就竖起来?是以前的女友让你受了刺激?还是你有什么不正常?继恒,我只问你一句,你要告诉我实话,你对这姑娘有感觉吗?”
“有感觉,人不错,脾气也好。可是……那又怎么样?现在正在打仗啊。姐,我告诉你一个数据,民国二十六年战争刚爆发时,中国空军有几百个飞行员,到现在,活下来的不到十分之一。远的不说,就说和我前后几期受训的飞行员,不到四年时间,阵亡的人数已经超过了一半。我能活下来,不是因为我比别人优秀,是我运气好罢了。可你知道,一个人不可能永远有好运……”
赵湘竹突然变色道:“不要说,永远不要说那个字……”
“好好好,不说!姐,其实我的意思是,一个正常的男人都会渴望女人,这种渴望很单纯,尤其是在战争状态下,生理上的需要往往大于感情上的需要,在生命都朝不保夕的情况下,谁会去想以后的事?可女人想的大概不是这样,她们从恋爱开始就已经在安排后半生了,而且思维相当缜密,目的性也比较明确。这就像女人喜欢的珠宝,租赁来的和永久拥有是两码事,没有哪个女人不希望永久拥有。可现在的问题是,对女人来说,我们这些飞行员大部分就是租赁来的珠宝,随时有可能失去,这是谁也不希望出现的结果。因此,为了避免这种令人沮丧的结果,还是先自制一下。”蔡继恒侃侃而谈。
赵湘竹愤怒地反驳:“完全是谬论,你根本就不了解女人,我和你哥哥恋爱的时候,他也是这套逻辑,说什么不想耽误我,要是真有这个心就等打完仗再说。当时我气得要命,心说这纯粹是废话,谁知道战争什么时候结束?难道因为打仗我们就不谈恋爱,不过日子了?关键是彼此是否相爱,如果是真心相爱,那么好,我今天晚上就不走了,哪怕是明天你就阵亡了,我也把自己给你。依我看,男女之间谈不上什么责任,心灵的召唤比什么都重要。”
蔡继恒沉默着。
赵湘竹用食指照他头上戳了一下:“说话呀,干吗装哑巴,你平时不是挺能说的吗?”
“姐,你好像不太正常,操这个心干吗?我都不着急,你着什么急?我明天就回衡阳,就算我喜欢沈星云也来不及了,谈恋爱需要时间,可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面呢,以后再说吧。”
“什么叫我不正常?我看是你讨打了……”赵湘竹照他背上狠狠捶了一拳,“我是你姐姐,喜欢你,心疼你,这不行吗?实话告诉你,就因为你是飞行员,就因为你比一般军人更危险,随时会牺牲……我才希望你有个好女人,我要你好好享受女人给你带来的所有感受,女人的爱,女人的美,女人的温柔……你和你哥都是我最亲的亲人,我爱你们,也正因为你们的生命随时处在危险中,我才希望你们活着的时候,能尽情享受人间最美好的东西,即使有一天,你们不得不离去,我赵湘竹也没有任何遗憾……为了你们,我什么都愿意做!”赵湘竹越说越悲伤,她忍不住哭了。这是她的心里话,从她嫁给蔡继刚那天起,她就无时无刻不处在忧虑和恐惧之中,她把蔡继恒看作是自己的亲兄弟,和自己丈夫同等重要。赵湘竹无法想象,如果有一天,他们的生命被战争毁灭,她真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勇气活下去。
蔡继恒也是第一次看到赵湘竹的真情流露,他被感动了,这些年赵湘竹对他的关爱,比他的两个亲姐姐还要细腻周到,他很珍惜这份感情。蔡继恒轻轻揽过赵湘竹,拍拍她后背,温和地安慰道:“姐,你放心,我不会有事,你兄弟在天上净揍别人了,哪能轻易让人家打下来?”
赵湘竹擦着眼泪说:“继恒,答应姐,对自己好一点,千万别委屈自己,不要管别人的看法,自己怎么高兴就怎么生活,钱不够花就和姐说。”
“姐,我早已是成年人了,又不是小孩子,你别唠叨行不行?我们赶快回去准备一下,晚上不是还有活动吗?这都怨你,谁让你轻易答应的?我一点也不喜欢这种应酬。”蔡继恒又恢复了本色,开始数落起赵湘竹来。
晚饭后,蔡继恒和赵湘竹走进俱乐部的酒吧,蔡继恒发现,这里已经被重新布置过了,平时用的桌子被排成一条长长的台子,上面铺着雪白的桌布,摆放着鲜花和一些盛着炸薯条、炸洋葱圈的碟子。钢琴也被挪到大厅中间,平时坐的椅子已经全被收起,来宾一律端着酒杯站在那里。
赵湘竹大发感慨:“这让我想起重庆的各种酒会、冷餐会、舞会,现在的官场上很时兴搞这些。继恒,你不知道我的感受有多糟糕,我经常在两个世界里来回奔波,在前线,我看到的是士兵们营养不良的脸,听到的是伤兵们悲惨的哀号,战场上腐烂的尸体,流离失所、奄奄一息的难民,到处是饥饿、贫困、鲜血和死亡……可一回到重庆,我就进入另外一个世界,无论前方战场形势多么糟糕,那些舞会、酒会照样开,一个比一个豪华排场,官员们还是西装笔挺,太太小姐们照样打扮得珠光宝气。有些宴会更让我吃惊,餐桌上居然还有匈牙利鹅肝酱、法式焗蜗牛、荷兰奶酪……要知道,欧洲现在也是炮火连天啊,这些东西是从哪儿搞来的?难道是通过‘驼峰航线’运来的?你真是不得不佩服这些官员的神通广大,那些运输机机舱的每一寸空间该有多宝贵,他们竟然能把这些奢侈品找到而且运来……继恒,这些话我从来不敢和任何人说,连你哥哥我都没敢说。我常想,要是前线那些浴血奋战的将士们知道这些事,他们还能不能坚持下去?还愿意流血牺牲保卫这个国家吗?”
蔡继恒一边频频向熟人点头致意,一边小声数落:“姐,你和我哥可真是天生的一对儿,都跟范仲淹似的,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
“你少和我耍贫嘴,你这个人真少见,好像什么也不在乎,难道你不认为,一个正常的社会是需要公平和正义的?”
“对对对,对此我毫无异议,我也喜欢公平和正义,可是我们毫无办法,对这种糟糕的现实生活,你反感也罢,愤怒也罢,我们束手无策。再说,这种事又不光是中国才有?你想想,伦敦已经炸成那个鬼样了,丘吉尔不照样在唐宁街的避弹室里抽雪茄吃牛排?列宁格勒的市民们饿得眼睛发绿,到处逮耗子充饥,斯大林先生的餐桌上照样少不了伏特加和黑鱼子酱。还有那位自由法国的戴高乐,都亡了国了,人家在伦敦还是享受着一份优厚的特供。所以说,抱怨是没有用的,你要是看不惯这个社会,就去想办法改变它,否则就只好忍受它了。”蔡继恒漫不经心地说。
赵湘竹作出夸张的表情:“哟,你个臭小子,什么时候变得有思想了?简直像个哲学家,你可真是翅膀长硬了,开导起你姐姐了?”
老杰克端着一杯酒冲过来:“鳄鱼,刚才我正准备逃走呢,本来今晚喝酒应该由我付账,咱们事先说好的,对不对?结果我到酒吧一看,上帝啊,鳄鱼这小子怎么请来这么多人?难道都他妈的……对不起,我不该当着女士说粗话……我是说,难道都由我来付账吗?我一下子头都大了,太恐惧了,就是把我一年的工资和海外补贴都算上,也请不起这么多人喝酒啊。后来有人告诉我,今天的全部账单由罗伯特上校支付,我这才松了一口气,他妈的,反正有人付账,我为什么要逃走?”
蔡继恒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批评道:“响尾蛇,你这个人哪儿都好,就是爱算小账,看把你吓的,至于吗?”
老杰克耐心地解释道:“不能这么说,我真的不是吝啬鬼。我单身的时候,也是个豪爽的爷们,从来不会存钱。可我不是一时糊涂结了婚吗?于是苦难的生活就开始了,这苦难的源头正是我太太,现在她每星期都给我写一封信,每次都这么说,亲爱的杰克,我们的房子需要换房顶了,这需要一大笔钱,为了我们的家,你应该把酒戒掉,而且节省每一分钱,我百分之百地相信,我丈夫杰克是个极有责任感的男子汉……鳄鱼,你听听,这究竟是夸奖还是威胁?难道就为个破房顶,我就得戒酒?这不是要我命嘛!鳄鱼,你可以想象一下,有一天我两手空空回到西雅图,一见我太太就说,亲爱的,真对不起,我的钱都请伙计们喝酒了。你猜她会怎么惩罚我?告诉你,她会毫不客气地把我挂在树杈上……”
赵湘竹被逗得大笑不止:“杰克,你太可怜了,我们都很同情你。”
老杰克作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没办法,我太太的体重属于重量级的,有时还有些暴力倾向,我根本不是对手,所以对我来讲,任何反抗都是不明智的。有一位智者说过,生活就是一个需要不断妥协的过程……”
蔡继恒怜悯地摸摸老杰克的后脑勺:“我说响尾蛇,你的脑袋没事吧?别是因为脑袋和重物发生了碰撞,你的话就多了起来?”
“鳄鱼,你还别说,我的脑袋经过这一次打击后,反倒变得聪明起来,这是有科学依据的,据说很多天才都是这么出现的。”
蔡继恒看见丁震天正在和几个中国飞行员交谈,便向他招招手打了个招呼。这时大厅里已经人声鼎沸,来宾们差不多都到了,男人们都换上了笔挺的军装,红十字会的中美女护士们穿着色彩鲜艳的裙子。蔡继恒注意到,沈星云穿着一身白色的连身裙从外面走进来,两人的目光对视了一下,沈星云嫣然一笑,向他点点头。
丁震天走过来和蔡继恒打招呼:“鳄鱼,你明天就走吗?”
“明天早晨搭运输机走。怎么样,海盗,有什么话要我带给那边的老同学吗?”
“问老同学们好,我还在继续给航空委员会写信,要求调到中美混合团,但愿他们能批准。鳄鱼,明天你就走了,我没什么可送你的,就弹个曲子给你送行吧。”丁震天夸张地活动着十个指头,似乎跃跃欲试。
蔡继恒笑道:“早听说你会弹钢琴,就是从来没听过,今天一定要证明一下,以前是不是吹牛。”
“在航校的时候我倒很想露一手,可上哪儿去找钢琴呢?不瞒你说,我过五岁生日的时候,父亲送了我一台三角钢琴,乳白色的,德国霍夫曼牌。我从那时候就练习钢琴了。不过,自从上了大学就没怎么摸过琴,我得熟悉一下,弹得不好你不要见笑。”
蔡继恒作出邀请的手势:“你请,不要客气,我们这些人好糊弄,也听不出什么技巧,只要比弹棉花的水平强点就能忍受。”
丁震天坐在钢琴前,用手指在键盘上随便地弹出一连串琶音,大厅里立刻安静下来,丁震天猛地将十指砸在键盘上,钢琴立刻发出雄浑的和弦,他激情四射地弹起肖邦的《军队波罗乃兹舞曲》。
这是一首胜利凯旋的进行曲,它的格调和寓意很符合此时的战争状态。
赵湘竹小声评论道:“他弹得不错,像是受过严格训练,乐感也很好。不过,他的指法有些生疏,出现了一两个错音,要是很久没摸过琴,能弹成这样很难得了。”
蔡继恒说:“这首曲子里洋溢着中世纪的骑士精神,在肖邦眼里,军队中最精锐的兵种是骑兵,最具英雄主义形象的是古代波兰骑士,他们在十五世纪初击败了十字军骑士团,从此名声大噪,这种骑士荣誉感居然保持了500年之久,直到1939年,波兰骑士们遇到德国坦克才终结。[1]
”
赵湘竹不满地捅了他一下:“你这个人思维总是和别人不一样,听着肖邦的音乐,却刻薄地评论人家的骑兵,这是一种英雄主义精神,虽败犹荣,你懂不懂?”
“是啊,是很英雄主义,可再英雄也不能用马刀长矛去捅坦克,对不对?要怨就怨这位骑兵指挥官,他在发出攻击命令时,脑海里一定出现了一种很诗意的想象,军乐队演奏着《军队波罗乃兹》,在雄壮的进行曲中,身穿铠甲、手执长矛的骑士们,排山倒海般向敌人的坦克发起进攻。”
“臭小子,不和你说了,你就会说怪话!”
丁震天的演奏结束了,大厅里响起热烈掌声,罗伯特上校开始发言:“女士们、先生们,晚上好!今天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有一条很棒的鳄鱼终于要游回巢穴了……”
大厅里响起一阵笑声。
“女士们、先生们,这条鳄鱼和我们相处的时间不长,却给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说实话,我第一次见到鳄鱼时,他并没有引起我的关注,唯一使我感兴趣的,是他背上的那支‘司登’式***,因为我从没见过一个战斗机飞行员背着***。记得他当时是这样解释的:长官,如果有一天我迫降或跳伞落在敌占区,这支***就会派上用场,它可以弥补手枪火力的不足。坦率地说,我并不赞同他的观点,在我们美国军人的理念中,飞行员一旦迫降或跳伞,从某种意义上讲,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这时就该退出战斗,即使被敌人俘虏,也绝不是件丢脸的事。但鳄鱼告诉我:长官,我的理念是,只要我还活着,就要继续战斗!女士们、先生们,我必须承认,他这句话让我思考了很久,在此我无意评论这种理念的正确与否,我只是想告诉大家,作为军人,就凭这句话,蔡继恒上尉就赢得了我的尊重。诸位,关于这条鳄鱼在战斗中的表现,在座的大部分人都亲眼看到了,我就不耽误大家的时间了。最后我想说的是,我喜欢鳄鱼,并且愿意和他结为并肩战斗的兄弟,如果他愿意,第23大队的大门永远向他敞开着。谢谢大家!”
在热烈的掌声中,罗伯特上校走过来和蔡继恒拥抱。
丁震天今晚临时充当起司仪的角色,他宣布:“女士们、先生们,我向大家透露个秘密,罗伯特上校不仅是名优秀的飞行员,他还是一位男高音歌唱家,这一点他从来没有露过。今晚他主动要求,为大家唱一首《斗牛士之歌》,大家欢迎!”
在众人的掌声中,罗伯特上校很优雅地向大家鞠躬:“诸位,在我演唱前有个小小的问题,在座的有没有懂法语的人?哦,没有,那就好办了。下面我要用地道的法语演唱这首歌。”
人们哄笑起来。
罗伯特上校在钢琴伴奏下唱起了《斗牛士之歌》。
赵湘竹听着,惊讶地说:“哟,这位上校还真受过声乐训练,而且比较专业。继恒,我发现飞行员里面真是藏龙卧虎,哪个军兵种也没有这么多人才。”
蔡继恒说:“听美国飞行员说,罗伯特上校出身军人世家,他父亲是个退役将军,早年毕业于西点军校。”
随着罗伯特上校的歌声,大厅里的气氛越来越热烈,来宾们全都随着节拍跺着脚加入了合唱:
斗牛勇士快准备!
斗牛勇士,斗牛勇士!在英勇的战斗中你要记着,
有双黑色的眼睛充满了爱情,
在等着你,在等着你!
歌曲结束的时候,老杰克却没收住,他的嗓子虽然有些破,但高音却不含糊,他把尾音又延长了几秒,还加上了一些奇怪的装饰音,貌似华彩乐段。
这种出风头的行为又引来一阵哄笑和嘲弄。
随后丁震天大声宣布:“诸位,我向大家宣布一个惊人的消息,就在刚才,有一位美丽的姑娘对我说,海盗,我想为一个人唱首歌,你能为我伴奏吗?我回答,当然可以,但我很想知道这位幸运的人是谁,能告诉我吗?姑娘说,他自己知道……”
这时罗伯特上校表现出难得的幽默,他插嘴道:“我也知道,好像是某种爬行动物。”
来宾们哄堂大笑,气氛热烈。
丁震天继续说:“好了,不卖关子了,这位姑娘是大家都熟悉的沈星云小姐,她要唱的歌是《梅娘曲》,在座的中国军官都熟悉这首歌。至于美国盟友就不见得知道了,不过,音乐是没有国界的,美国盟友们应该也会喜欢。下面有请沈小姐……”
身穿白色连衣裙的沈星云在掌声中出场了。
丁震天在钢琴上弹出前奏,大厅里立刻静了下来。
沈星云款款深情的歌声响起:
哥哥,你别忘了我呀,
我是你亲爱的梅娘,
你曾坐在我们家的窗上,
嚼着那鲜红的槟榔……
蔡继恒和赵湘竹都熟悉这首歌,这是聂耳在1935年为田汉的话剧《回春之曲》所作的插曲,话剧的故事背景是1932年的“一·二八事变”,一些南洋的爱国青年华侨回国参加抗战。剧中主人公高维汉在战争中负伤后,他的情人梅娘不顾父母的反对,只身从南洋赶回祖国,看到自己的心上人因受伤而昏迷不醒失去记忆时,她抑制不住内心的痛苦唱出了这首歌。话剧《回春之曲》一经公演,立刻引起轰动,其插曲《梅娘曲》也在国内和海外华侨中广为流传。
蔡继恒多次听过王人美等人唱的《梅娘曲》,但没有引起他的关注。他认为那些当红歌手对这首歌的处理有问题,当时一些女歌手最流行的唱法,都是把歌曲处理得嗲声嗲气,极尽撒娇之态,听着很有些肉麻。抗战前出现的那些流行歌曲,像《桃花江是美人窝》、《何日君再来》等,都使蔡继恒这类的热血青年感到厌恶,他认为歌曲本身没有政治性,若是太平盛世唱唱倒也无所谓,但在强敌压境、民族危亡的大背景下,这些歌曲却表现出一种亡国之音,使人不由想起“隔江犹唱**花”的历史悲剧。
沈星云的歌声从一开始就紧紧抓住了蔡继恒,一声“哥哥”的呼唤,深情、简练地表现了梅娘见到昏迷不醒的情人时,内心充满痛苦与爱恋的心情。沈星云把这段歌词处理得情深意切,令人柔肠百转。
梅娘力图以回忆他们在南洋时的生活情景,唤起情人的记忆力……
我曾轻弹着吉他,
伴你慢声儿歌唱,
当我们在遥远的南洋。
哥哥,你别忘了我呀,
我是你亲爱的梅娘,
你曾坐在红河的岸旁,
我们祖宗流血的地方,
送我们的勇士还乡……
如诉如泣的歌声触动了蔡继恒内心深处一块柔软的区域。生活总是在不经意间留下许多痕迹,忧伤的,快乐的,感动的和铭心刻骨的,但不管哪种情愫,都会扰得人久久不能忘怀。在失去爱情的日子里,他竭力想忘掉往事带来的伤痛,可那些本以为能遗忘的人和事,却一件也没能忘记……
问世间情为何物?据说,五百年的回眸,才换来今生的擦肩。所谓缘定三生,是指一切相遇都是前世注定,才有了今生不了之情。
他记得佛教传说中,佛的弟子阿难在出家前,邂逅一位美貌少女,只这么一次,就从此爱慕难舍。佛祖问他:“你有多喜欢那女子?”阿难回答:“愿化身为青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淋,只求那少女从桥上走过。”
蔡继恒很想知道,阿难皈依佛门后,是否还记得当初的誓约?等到那美貌少女成为沧桑老妪时,他是否依旧情深不改?他也许可以为她化作石桥,经受一千五百年的风风雨雨,但如果他与那位女子成就了一段姻缘,又能否把一朝一夕的平淡日子,维持得情深意长?
多少情深如许的红男绿女,最终形同陌路;多少地老天荒的誓言,变成风中飞絮?那位情僧苏曼殊[2]
,一生中几次遁入佛门,却又始终不能斩断情缘。在他离去时,只留下八个字:一切有情,都无挂碍。可他真的顿悟了,放下了吗?
当年听到谭追梦死讯时,蔡继恒肝胆俱裂,痛苦得难以自拔,曾一度产生出家的念头。在滇池东岸的盘龙寺,一位方丈认为蔡继恒有些佛缘,便有意点化之。
方丈说:“花开是有情,花落是无意。来者是缘起,去者是缘灭。三千世界,每一天都会有擦肩,每一天都会有重逢,而修禅则无须刻意。施主若有悟性,也许就在回眸的刹那,恍然顿悟。任何的执著,都是烦恼,唯有放下,方能自在。”
是啊,放下当然好,可蔡继恒放不下,他无法斩断情缘,他忘不了逝去的情人,更放不下对国家的责任。在山河破碎、民族危亡之时,他怎么能放下一切,遁入空门,每日面对青灯古佛,过着晨钟暮鼓的日子?
过去的已经过去,该来的迟早会来,滚滚红尘中,唯有顺其自然,一切听凭心灵的召唤。
我不能和你同来,
我是那样的惆怅。
……
我为你违背了爹娘,
离开那遥远的南洋,
我预备用我的眼泪,
搽好你的创伤……
沈星云的歌声里分明有着一种情深意切的呼唤,“他自己知道……”蔡继恒当然知道,他能够听懂,不光是他,在场的所有人都能听懂。这才是沈星云与众不同的地方,她敢爱就敢于当众表达,完全不顾世俗的干扰。
赵湘竹被歌声感动了,她对蔡继恒说:“唱得真好,这是真正从心底里流淌出来的歌,你还等什么呢?”
蔡继恒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大厅里一片寂静,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想看看会发生什么样的奇迹。
沈星云静静地站在那里,含情凝视着他,眼睛里充满了期待……
这时丁震天突然在键盘上弹出《欢乐颂》的主题,来宾们都愣了一下,但立刻就什么都明白了,大家随着节拍合唱起《欢乐颂》:
欢乐女神,圣洁美丽,
灿烂光芒照大地。
我们心中充满热情,
来到你的圣殿里。
……
蔡继恒在辉煌的合唱声中走到沈星云面前,两人几乎同时张开双臂,拥抱在一起……
你的力量能使人们
消除一切痕迹,
在你光辉照耀下面,
人们团结成兄弟……
[1]
1939年9月19日,波兰第18骑兵团在沃尔卡·威格洛瓦附近与纳粹德国的坦克集群发生一场遭遇战,上千名波兰骑兵高举马刀,英勇地向德国坦克集群发起进攻,在德国坦克的火炮、机枪及履带的碾压下,波兰骑兵遭受重大伤亡。
[2]
苏曼殊(1884~1918年),近代作家、诗人、翻译家。苏曼殊十几岁出家,但一生数次为情所困。他能诗擅画,通晓日文、英文、梵文等多种文字,在诗歌、小说等多种领域皆取得了成就,后人将其著作编成《曼殊全集》。作为革新派的文学团体南社的重要成员,苏曼殊曾在《民报》、《新青年》等刊物上投稿,他的诗风别具一格,在当时影响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