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炮兵少校大声喊道:“是!3连、4连、5连注意,二号装药,**,瞬发引信,全体,双层徐进弹幕射击,开火!”
炮声震耳欲聋地响起来,无数暗红色的弹道从观察所上空掠过。蔡继刚在望远镜里看见离前沿堑壕100米左右的地方出现一道由硝烟烈火组成的火墙,和第一道火墙间隔数百米的地方又出现了第二道火墙,日军士兵的残肢断臂在连续的爆炸中被抛向半空,第一道火墙在赶着溃退的日军士兵慢慢向外移动,而第二道火墙在外围向阵地方向移动,日军的进攻队伍被夹在两道火墙之间,炮火所到之处无不血肉横飞,密密麻麻的国军士兵从工事里跳出来,端着刺刀向敌人实施反突击……
炮兵少校放声大笑:“打得好啊,弟兄们,敌人退下去了,1连、2连,按预定射击诸元,二号装药,**,瞬发引信,集中射击[2]
,开火!”
随着少校的口令,装备德制150毫米重型**炮的两个连开始集中射击,第一轮炮弹集中落在两道移动火墙中间,把这一区域瞬间变成了火海。日军两个步兵大队组成的第一攻击波顷刻间灰飞烟灭。大口径火炮的杀伤力果然非同小可。
炮兵观察所里一片欢呼声,只有蔡继刚不为所动,他仍然冷静地用望远镜向敌人纵深观察。
蔡继刚可不这么乐观,战斗才刚刚开始,出水才见两脚泥,岂能刚占点小便宜就欢呼雀跃?后面的麻烦事还多着呢。
6月16日,守卫岳麓山阵地的90师已伤亡过半,在日军的猛烈炮火和步兵海浪式攻击下,林木茂盛的岳麓山笼罩在浓浓的硝烟中,猛烈的爆炸将很多百年老树炸得连根抛起。
中午,数十架日军飞机临空,朝岳麓山阵地投掷大量**和***,引起漫山大火。熊熊的烈焰已经威胁到山顶上的炮兵阵地和弹药库,炮兵指挥官王若卿下令停止射击,将火炮推入工事。没有了炮火掩护,前沿阵地上的步兵便面临着巨大压力。下午2时,日军又组织了一次步炮协同的强攻,这一次日军的前锋已经接近了岳麓山主峰云麓宫阵地,90师师长陈侃亲率官兵实施反突击,用轻武器拼死将日军击退。
蔡继刚从指挥部了解到,此时湘江东岸日军58师团已经到达了长沙东南郊,奇怪的是58师团并没有向市区发起攻击,而是忙着构筑炮兵阵地,搭设营帐,运送弹药,好像完全没有进攻的意思。
这是什么意思?58师团在等什么?
张德能盯着地图问:“蔡督战官,你认为敌58师团在等什么?”
蔡继刚看了一眼地图,冷冷地说道:“他们在等待岳麓山阵地失守,等消除了我军炮火的威胁,敌58师团就可以放心大胆地攻城了。”
张德能一惊:“你的意思是,敌人的主攻方向是岳麓山?”
蔡继刚沉默了。赵子立哼了一声:“战事的发展已经证实了我的判断,这一点已经毫无疑问了,下一步我们需要考虑的是如何守住岳麓山阵地,那里只有一个90师,兵力太单薄了。”
张德能有些惊慌,他没想到日军会首先用重兵攻击岳麓山,这一拳正打在他的失算处,这时他才感到赵子立的意见是正确的。
张德能顾不上计较赵子立的态度,焦急地说:“赵参谋长,我想从城里把102师抽调过来,当作预备队,你认为如何?”
赵子立面无表情地问:“张军长,你的船呢?没有船,部队怎么过江?”
张德能这才想起来,湘江边所有的船只都被派去疏散物资了,此时根本无船可用,更糟糕的是,这道命令也是自己发出的。
张德能颓然坐下,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沮丧。
张德能是个老资格军人,比那些出身黄埔的军官出道要早一些。他早年赴越南谋生,23岁才回国,1924年毕业于云南讲武堂第二期,分配在张发奎的第4军任少尉排长,在北伐战争中屡立战功,多次负伤,从排长、连长晋升为营长。在夺取汀泗桥的战斗中,张德能亲冒矢石,身先士卒,又一次身负重伤,军长张发奎传令嘉奖,张德能与独立团的叶挺等人因此战成名,在第4军成为风云人物。张德能伤愈出院后,被提升为该军59师第1团团长,那还是1926年的事。两年之内从排长到团长,这种晋升速度在国军中极为少见。张发奎的第4军被称为“铁军”,张德能在1941年出任第4军军长,足以证明他是有能力的。
18年前在汀泗桥战斗中,张德能不愧是勇将,累累战功铸就了他领章上的两颗金星,他数次身负重伤而运气好得出奇,一次又一次逃脱了死神的纠缠。然而今天,张德能中将的运气走到头了,死神又一次向他扬起黑色的翅膀,这一回怕是在劫难逃。
接下来的两天里,战场上的态势变得越来越不利于中国守军。日军为了拔除岳麓山上的国军炮阵地,调集了一百三十多门火炮,其中的火力骨干为16门100毫米加农炮,双方进行了整整一天的炮战。一天下来,国军炮阵地上弹坑累累,满目疮痍,火炮损毁惨重,几乎丧失了对等还击的能力。
6月16日深夜,岳麓山外围阵地终于被突破,90师的残余部队被围在山脚下作困兽之斗,只有湘江边渡口还在国军控制下。而岳麓山上国军的火炮已经损失了一多半,对城内的火力支持大大削弱。就在这时,已经静候四天的日军58师团突然开始攻城,重型火炮将守军工事逐个摧毁,国军59师的防线瞬间被撕开了一个口子,日军的一个联队冲进市区,城中的59师和102师陷入被动苦战之中。
日军将炮兵编入突击群,火炮跟随步兵向前推进,以直瞄方式对中国守军的坚固工事进行打靶式射击,猛烈的炮火如收割机般一层层扫除着守军的工事。每摧毁一个工事或街垒,成群的步兵便蜂拥而上,踏着中国士兵的尸体攻击前进。下午3时,战线已推至城中心的妙高峰、天心阁一带。
情况万分危急,这时岳麓山指挥部里所有参谋人员都静了下来,大家的眼睛都注视着三位指挥官。
赵子立拿起一支汤普森***,卸下**,将子弹一颗一颗压进**。他看了一眼周围的参谋人员,镇静地说:“都看我干什么?不要慌,大不了鱼死网破,咱们这些人就和长沙共存亡吧,各人拿好武器,准备战斗!”
王若卿拿起电话:“传我命令,所有火炮连续射击,只要还有一门炮,就不能停止射击,其余人员给我拿起步枪手**,编入步兵继续战斗,人在阵地在,与阵地共存亡!”
张德能背着手在来回踱步。他知道,现在已经到了最后时刻,岳麓山阵地一旦失守,城内的59师和102师将毫无退路,除了被全歼,没有别的结果。
一个参谋摇了半天电话机,最后懊丧地扔下电话:“报告!通往102师指挥所的电话线断了,现在联系不上102师。”
张德能吼了一声:“传令兵!”
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传令兵跑进来:“到!”
张德能手一挥道:“去,告诉102师***渡湘江,增援岳麓山。”
“是!”小传令兵领命而去。
蔡继刚长叹一声:“张军长,恐怕已经晚了,我们怕是坚持不到102师过江了,再说,他们没有船,拿什么过江?”
张德能暴怒道:“让他们自己想办法,哪怕是游也得给我游过江来。”
“当然,能全师游过来更好,我也希望如此。张军长,赵参谋长,我想我得走了,我刚刚接到命令去衡阳,那边的情况也不乐观,敌人的两个师团已经就位,随时可能对衡阳发起攻击,恐怕又是一场血战。”蔡继刚说话时很有些难为情,长沙城危在旦夕,而自己却要走了,这会给别人造成贪生怕死的印象。
赵子立拍拍蔡继刚肩膀,宽容地说:“云鹤老弟,你不要内疚,我们都是军人,服从命令是天职,况且我们各有各的责任,你的责任是代表军委会督战,而不是作战,没有人会说什么,希望你将来向军委会汇报时,把长沙的战斗情况如实反映,证明一下,长沙守军尽了最大努力,坚持到最后一刻,没有辜负蒋委员长和国家的栽培。”
张德能也向蔡继刚伸出手:“再见吧,老蔡,要是运气不好,我们就来生再见啦!”
蔡继刚有些动容:“张军长,别这么说,我们会见面的,将来你们去重庆一定要通知我,我给诸位接风洗尘。”
王若卿张开双臂拥抱了蔡继刚:“老弟,炮兵的情况你都看见了,你听,现在还在射击,只要还有一门炮、一发炮弹,我们炮兵也不会停止战斗,告诉军委会,我们都尽力了。”
蔡继刚望着这三位指挥官欲说还休。
赵子立说:“云鹤老弟,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蔡继刚迟疑地小声说:“三位老兄,照理说……这话不该由我来说,毕竟……我只是个督战官,我的意思是,与城市共存亡,其精神固然可嘉,可是,无论从战略上还是战术上都没有任何价值,作为指挥官,我们应该珍惜手下官兵的生命,对国家对军队而言,他们都是有丰富实战经验的军人,多保留下一个,就为将来的反攻多积蓄一份力量。”
赵子立神态凝重地点点头:“老弟,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们会仔细考虑你的建议。”
蔡继刚走到门口又停住了,他转过身子对所有人说:“敌人的包围圈并不严密,空隙很多。我对各位还有个忠告,突围时各部队最好成小建制分散行动,可以搞一些像反突击一类的战术配合,从正面突围。在某些情况下,包围圈最薄弱处,也许就是敌人进攻的方向,我们应该吸取南京保卫战的教训。[3]
”
蔡继刚说完,向指挥部里所有的军人庄重地敬了个军礼。
赵子立、张德能、王若卿等人也郑重向蔡继刚还礼。
在下山路上,蔡继刚有些伤感,不知今后还能不能见到这三位老兄,也许这一别就和他们阴阳永隔了。
6月18日,长沙保卫战落下帷幕。
张德能的运气很糟糕,他本来想弥补自己的失误,派传令兵通知第102师抢渡湘江,增援岳麓山。结果忙中出错,那个小传令兵脑子不太好使,愣把增援岳麓山的命令错传为渡江西撤。当师长陈伟光率102师来到湘江边时,却见茫茫江面上空荡荡的,没有一条船。陈伟光心中叫苦不迭,心说军长好糊涂,你既然下令让我们过江,却没有想到要安排船只,我们又不是两栖动物,该怎么渡江?于是陈伟光情急之下也下了一道不讲理的命令:各团、营、连自己想办法寻找船只或漂浮物过江。
这道不讲理的命令一下达不要紧,102师顿时乱了套,有的连队现拆民房扒木料,有的连队锯起了电线杆子,还有个连队干脆抢了一个汽车修理厂,一**打翻了企图阻拦的老板,卸下了所有的汽车轮胎绑在木筏上,江边一时秩序大乱。
事实证明,102师果然是主力,硬是把这道不可能完成的命令给完成了,各团、营、连是猫有猫道、狗有狗道,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居然大部分人都过了江。不过倒霉蛋也不少,有的木筏载人过多,半渡倾覆,会游泳的士兵拼命扑腾着爬上对岸,而不会游泳的人只好自认倒霉,随波而去。据战后日本战史记载:“当重庆军败逃欲渡湘江时,死亡甚众,仅目睹溺死者便达千人以上。”
九死一生上了岸的部队遵照小传令兵误传的命令,撒开双腿,以极快的速度沿着公路向衡阳方向逃去。
这对岳麓山阵地上的90师来说,最后的一点希望也破灭了。
这时第4军军长张德能还糊里糊涂蒙在鼓里。几天来,他到处督战,跑前跑后,累得几乎吐了血。这天夜里他将守城任务交给59师师长林贤察后,便离开了设在市区中央银行的军指挥部,他带着几个卫士乘小船过了江,准备等到102师过江后,亲自率部队镇守岳麓山阵地。
当张德能到达岳麓山脚下的湖南大学时,天已经蒙蒙亮,心力交瘁的张德能进屋就栽倒在床上,几秒钟之内即进入梦乡。
一个小时以后,张德能猛地被卫士推醒:“军长,102师过江后没有进入岳麓山阵地,他们都沿着公路往南边衡阳跑呢。”
张德能闻言大怒,拎着手枪冲了出去。他在江边的大路上拦住十几个102师的士兵,怒气冲冲地朝天“砰、砰”开了两枪,士兵们都迟疑地站住了。
张德能声嘶力竭地吼叫着:“你们这些混账王八蛋,都是哪个团的?你们团长是谁?现在我命令你们,马上进入岳麓山阵地,违令者,杀无赦!”
事实证明,自长沙保卫战开始,张德能的运气就变得越来越糟糕,一连串的倒霉事在前边等着他,使他的精神濒临崩溃,这一次,他又碰上了倒霉事。
这十几个士兵是战前刚刚入伍的新兵,从新兵营编入部队就赶上打仗,他们见过的最高长官就是营长,至于团长、师长长什么模样,他们根本没见过,更何况是第4军最高长官张德能,他们好像连听也没听说过。
张德能的吼叫引起了士兵们的反感,眼下正是逃命的机会,而这个身穿毛料军服的家伙却比划着手枪拦在路上,这不是欠揍么?
于是士兵们纷纷举起手中的步枪,“哗啦啦”拉动枪栓,把枪口对准了第4军最高长官……
张德能的卫士见势不好,连忙用身子挡住长官,赔着笑脸忙不迭地说:“弟兄们,弟兄们,有话好说,千万别动家伙,这是误会,你们赶快走!”
就这样,张德能眼睁睁地看着士兵们走远,无可奈何。
这已是102师走在最后的士兵了,就这十几个新兵,还险些要了军长的老命。
张德能双腿一软,无力地坐在地上,他双手抱头绝望地低吼:“完了!全完了!”
6月18日清晨,日军第34师团216联队的官兵们气喘如牛地冲上岳麓山顶峰。在奶白色的晨雾中,整个山顶阵地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影。中队长武忠南信大尉看了看作战地图,命令中队搜索前进。
当日军士兵们沿着林中小路,来到云麓宫南侧的九战区指挥部和炮兵指挥部的地下工事时,发现工事内的备用发电机还在转动,作战室的电灯还亮着,就连桌子上的一杯水还尚有余温……
武忠南信大尉通过无线电台向战役总指挥横山勇报告:陆军216联队第三步兵大队第一中队于18日晨6时占领岳麓山顶峰,中国军第九战区参谋长赵子立中将、炮兵指挥官王若卿少将刚刚离去,战果正在统计中……
这一天,随着岳麓山阵地的失守,正在市区进行巷战的第59师失去依托,军心大乱。而湘江渡口也被日军占领,59师师长林贤察率部向正面之敌发起反突击,拼死杀开一条血路突围出城,向浏阳方向退去。
枪炮声沉寂下来,长沙,这个在战争中坚守了近七年的城市终于失守。
[1]
徐进弹幕射击是炮兵射击学术语,是指一种步炮协同战术,步兵在冲锋或前进的时候,炮兵按一定顺序延伸炮火,始终把炮弹打到步兵前面数百米的地方,为步兵提供火力掩护的战术。徐进弹幕射击分为单层和双层,单层徐进弹幕射击通常以平均七分钟一次齐射的速度射击,为冲锋突击的部队提供一定的防御率和防御宽度。防御宽度不得超过被增援部队的正面宽度。双层徐进弹幕射击一般是由两层弹幕为步兵提供掩护,后一层弹幕主要杀伤避开第一层弹幕进入防御阵地的敌步兵,也是以平均七分钟一次齐射的速度射击,同徐进弹幕射击相比,提供的防御率加倍而防御宽度减半。
[2]
集中射击是炮兵射击学术语,是指为歼灭某一特定目标而集中大量密集火力的射击。它通常是事先计划好的,但在进攻中也可根据观察员的报告实施。这是一种密度最高的火力。
[3]
在1937年11月的南京保卫战中,指挥官唐生智在组织突围时举措失当,各部队建制大乱,最后数万溃兵都退至下关码头一带,大部分被日军俘虏或屠杀。而少数几支突围成功的部队,都是从正面突出包围圈的,如叶肇第83军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