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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不知春深几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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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的我们不知道何时可以瞬间见到想念的人,也不知道何时会有从不落幕的白炽灯,我们甚至不知道何时家里会有一台永远不会出现“谢谢观看”的电视机,但我们知道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最后一年里,十七岁的我们还沉醉在青春里,不知春深几许。

    钱丽讨厌自己的名字,但是她更讨厌自己的妹妹。

    在中国九百六十三万平方公里的辽阔土地上,钱丽住在一个地图上找不到的小小村落—钱官吉。钱官吉地处平原,南来北往四四方方不太大的一个小村庄,这里有条小河叫做青龙湾,传说古时候这里住过一个小青龙,钱官吉为此人才兴旺,多有后人子孙定居,只是这条小河湾窄窄的,水流细细悠悠,那住在这里的小青龙必定是个小龙崽子,于是这里的人们跟这条小河叫做小青龙。

    钱丽家就住在小青龙的门前,小青龙对岸住着另外两户钱家,家里头掌事的都是女人。钱官吉合村姓钱,偶有一两家外姓,就像纯白之中一抹黑,其中一家就是住在钱丽隔壁的张家。

    张家有个水果店-二胖水果店,二胖是这家男人的名字,在钱官吉即使住在一起,如果未曾同学是很少有人知道彼此学名的,但是大家并不在意这些,他们会有另一种叫法,比如钱维桢是小青龙唯一的老师,大家可以放心地叫他钱老师,钱俊源做过厨师,所以他是钱勺,而张国清因为自己的体重成为了张二胖。张二胖有三个儿子,是小青龙跺一脚可以抖三抖的人,而抖不起来的人是钱勺-钱丽的爸爸。

    钱丽,一个她拒绝告诉别人的名字,俗气到讨厌别人叫她,她曾希望做《倚天屠龙记》里的敏敏,然而钱官吉已经有一个钱敏了,甚至还有一个钱紫薇。

    实际是她得到了一个随时可以重名的字,所以在来自一镇四十八村的学生里,她成为了班上的小丽,因为那个叫大丽的女生比她高、比她胖、比她壮,以至于每次老师喊她的时候,她总能想到妹妹看的大力水手波派,也许最令她讨厌的还是另一种叫法——丽丽。

    “丽丽……快来收拾碗筷。”妈妈急促的语调里满是不耐,但她没有回头,“你快点,干嘛呢,叫你收拾碗筷啊,每次都磨磨蹭蹭,喊你那么多遍,你倒是回应一声。”妈妈的声音清脆响亮,一边数落着她,一边利索地摆好四个人的碗筷。

    钱丽妈妈总是这样紧促而严厉的样子,她瘦瘦高高,鬓边长着几撮白头发,她总是穿一件暗红色短袖,有些发白的绿色裤腿溅上几滴油,她厌弃而无奈地看了一眼,很快她抬头向里屋又喊起来:“出来吃饭了,快点!”但没有人回应她的邀请。

    乡间的夏日夜晚来得要晚一些,昏黄灯光下这件不大的屋子有些朦胧,比起晚自习教室里的白炽灯,这里太过昏暗,屋子里还在冒火的灶台此刻炙热地令人烦躁。

    屋里四处散落着爸爸自制的小矮凳,它们大小不一、颜色也不一样,但是钱丽很喜欢它们。钱丽依言放下那张布满油渍的桐黄色四方桌,习惯性地把缺少横撑的一面放在朝向自己的位置。

    “你给我看会儿吧,我要看天气预报了,明天我给你买好吃的?”爸爸恳求的声音清晰地传进耳朵,可钱丽实在是想笑,每天的说辞从来没赢过,她还没有把桌子拖到屋子中间,妹妹的声音就叫了起来:“你别吵我啊,你猜我能不能比柯南先找到凶手?爸你专心点,哎,哎,你别抢我遥控器啊,哎,你怎么这样啊?”

    钱丽像爸爸一样实在难以理解十四岁的钱静却仍喜欢看动画,也许她还没有像我一样长大吧,钱丽只能这样想。

    她把四个小凳摆好,端上灶上做好的米汤、咸疙瘩和馒头,妈妈本想把拌好的洋葱放在桌子中间,但是她对钱丽说:“丽丽,院子里月亮还很亮呢,也凉快儿,咱们在院儿里吃。”钱丽开始重新把摆好的碗筷收拾起,搬起桌子通过窄小木门将它摆在月亮下,关好屋里的灯。

    隔壁的张家屋里很亮,满桌放着熏好的鸡腿,香油煎好的金黄鸡蛋,一盆卤肉配着时兴的凉菜,每人面前放着一碟红酒泡的雪梨,只有爸爸面前放着两瓶冰镇的啤酒,但是一个人喝酒实在是没有意思的,但每次他想要自己的三个儿子陪他都被老婆骂的狗血喷头。“三个小崽子还那么一丁点儿,你自己混账不学好也就算了,还敢教坏我儿子,要死了,我简直要疯了。”张二胖可以想到妻子香香痛骂痛打的样子。

    空调里的风吹得人头疼,但真正令人头疼的还有别的事,“吃饭还抹这些香粉干啥?熏得我脑壳疼。”张二胖亮堂的声音喊得屋里回声四起,他凸出来的肚子把饭桌拱出去老远,“你一吃饭粉都掉盆里了,叫别人咋吃?”

    “你到一边儿吃去,别和我们娘仨一个桌。”香香皮肤很白,声音很脆,有些微微胖,她一年四季腕上戴着玉镯,项链戒指从来不离身,这一切让她看起来看起来是那么富态,但是用香香自己的话说,也就是看起来而已。

    香香已到了即使运动也会发福的年纪,即使擦涂面霜也会长皱纹的年纪,但她仍旧不知疲倦地做着受尽嘲讽的无用功。手上的细纹、松弛的皮肤、满身的赘肉让她怀疑自己是否到底年轻过,但是回头看到满桌泥土一样的四个男人,她捂住自己的眼睛,拍一掌自己的脑门—装什么傻。

    大儿子修平双手抱胸坐在桌前静待着这场纷争的结束,坐在他左手边的是弟弟修飞,他两个是双胞胎兄弟,邻居们总说两人一模一样,但是在修平看来,他们两个一点也不一样,最起码现在就不一样,他已经开始偷偷吃鸡腿了,他们还有一个最小的弟弟—张修远,十五岁,他是这一片最不爱说话的孩子,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他却几乎足不出户,整天不发一言,抱着一本永远也读不完的《周易》。

    修平看了一眼不闻世事的三弟:“老三,你算一卦,他们什么时候不吵了?”

    修远头也不抬:“一分钟之内。”他顺手翻过一页,“爸饿了。”

    话音未落他就听到了爸爸开饭的声音,“行了你,懒得跟你一样,吃饭吧,累了一天了,饿死我了,回来受你一肚子气。”

    香香以一种不与一般见识的眼神蔑视了丈夫一眼,接着以讨好着说道:“三儿,吃饭吧,眼睛都看坏了。”

    修远没有抬头,只轻微嗯了一声,并不在意妈妈是否听见。

    香香把眼光转移到大儿子的身上,他碗里的鸡蛋一点儿也没有动,像是这个季节被冷落乃至厌弃的酷热,她试着寻找话题:“你们这次的数学竞赛只有栗子那孩子去吗?”栗子是小青龙的人对钱丽的腻称,连同自己的双胞胎儿子,以及河对岸的钱胜男和钱老师的儿子钱同疏,是从小长到大的孩子,今天在读高二了,而对于即将到来的高考他们浑然不觉,能意识到改变命运这件事的,只有家长。

    “同子。”修平声音不大,以一种无意继续的语气给出了不需犹豫的答案。

    修平的眼睛似是深井,充满着深不见底的不可琢磨,香香恍然觉悟,儿子大了,自己不知道他的心事,不知觉之间连他的喜好也不再那么了如指掌了,那个小时候嘴巴从不间歇,事无巨细地唠叨妈妈的儿子被偷走了,可能是小时候把话说尽了,她安慰着自己。

    但转头看到二儿子她安慰不了自己了,他像一只埋起来的鸵鸟狼吞虎咽地吃着鸡腿,“啪”地一声,香香一筷子打掉他的鸡腿,她简直不知道双胞胎的两个孩子怎么差别这么大,“鸡腿都被你吃光了,给你弟弟留点儿,”飞飞抹掉嘴边的油,“先到先得嘛。”

    “没规矩。”

    “妈,我是不是你亲生的,我饿了呀,我也是弟弟啊,不吃肉怎么长高,不长高怎么……”飞飞快言快语,带着十几岁的孩子特有的激情和狡辩。

    “吵死了,吵得我脑仁疼啊。”张二胖鼓动双唇,把筷子拍在桌上震得发响,

    “干活。”飞飞吞下一口肉,在爸爸脾气发作之后小声蹦出这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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