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     大大小小的值巡车蚂蚁般整齐排列成一个直径约四十米的方阵，外圈是闪烁着明暗交织的信号灯。

    那些信号灯在晚春的深夜有规律地闪烁，汇成了一股不断流淌的电流。

    电流之外，还有一辆熄灭灯光的值巡车与那一整个方阵的车队僵立对峙。

    那辆不怕死的值巡车上走下来一个人，那人身着机械盔甲，头上两根极为柔软的天线细微翕动，像一只蚂蚁。蚂蚁人的手暴露在外，能看到流畅的肌肉线条。然后他抬手，盔甲有生命般迅速生长覆盖整条手臂，发出“咯吱咯吱”的奇怪声音。

    车队仿佛被滞缓了时间，电流放缓，呲呲响动，仿若一湍小溪艰难地冲破路途的岩石。

    从蚂蚁人的巨大手心中，几束光微弱地刺穿黑夜，细细碎碎地拼凑成了一尊长袍女神像。

    那女神手持陶瓶，身披长袍，柳眉微蹙，泪如珍珠，滴滴答答。

    女神的泪水坠落至地，酸雨般迅疾腐蚀地面。她悲鸣地歌唱某首圣曲，轻盈的舞步旋转到车队上空。

    这条长街陷入诡异的静默，夜风送来人们安稳的睡眠气息，还掺杂小孩子的呓语。街道两侧的居民楼，窗帘都整整齐齐地合上，达成一种异样的默契。只有夜行生物能一窥这迷惑的景象，发出乱七八糟的声响。

    车队终于完成漫长的加载，电流汇成一道倒刺长鞭，缠绕住那女神的赤足。

    女神怜悯一笑，将陶瓶缓缓倾倒，陶瓶中似乎有鸟儿的歌声。从陶瓶中释放出嘈杂的啼叫，铺天盖地淹没车队。

    车队的电流终于不甘地停住。

    流泪的女神扭头望住幽深的小巷，眉目传情。扎伊普接收到那道目光，心跳几次将停，恐惧网住他的身子，他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那女神一步一步，端庄地向他走来。

    那辆熄灭灯光的值巡车上，突然有闷声响动。

    蚂蚁人猛然回头。

    这时车队深处一束极快的电流，趁他分神之际，黄雀般啄了他的手心。女神轻笑，在小巷前止住脚步，渐次消失。

    借着夜色掩护，装死的车队迅速隐没。

    蚂蚁人的盔甲也悄悄融化消失。

    卢怀拙回到值巡车旁，看到一只死去的老鼠掉在车窗下，尚未瞑目的眼睛仍半睁着。他漠然转头，似乎与那闯夜禁的孩子对视一眼。

    算了，他想，谁没有做过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呢。

    卢怀拙发动了驱动引擎。

    今晚扎伊普的梦境难得的有序一回。

    他仍然蜷缩在小巷，望着那女神款款而来，满身冷汗，瞳孔放大，只能拎起那只死老鼠向值巡车砸去。随后一道光芒穿过，那女神最后朝他张了张嘴，似是要说什么。

    梦里的他并不感到害怕，只是看着她的身躯一点点被打碎，消弭于不知名的风。

    尽管是在梦中，他仍然疑惑不解，这一点都不唯物主义。

    然后场景变换，是漫漫黑色中，他看到了很多人。

    有他从未谋面的父母，有说书的小田先生，有藏在影子后的无脸人。他们纠缠，拥挤，徘徊，最后掉落在七芯场那面巨大的墙上，融化成一股股滚滚流淌的电流。

    那些成群的电流呲呲作响，他头疼地睁眼。

    完璧一样的梦随之如风沙从指隙徐徐流走。

    出门的时候，他望着鞋子上的野草，头一遭产生了疑惑，这是在哪蹭上的？

    扎伊普突然想到昨晚跟诺茨的赴约，却对离开天鸣塔之后的事情没有一点印象。他对自己记忆向来笃定，然而还是不得不面对第一次失去记忆的事实。失去记忆的恐慌迅速攀升，他素来自信，强行镇定下来。他开始在脑中模拟从天鸣塔回家的那条线路，不知是哪里出现了异常。

    然而他毫无头绪，只能匆匆回卧房记录下昨晚零零碎碎的梦，在梦境消散之前。他急忙随手铺开一个本子，抓起笔，却僵立半空，死死地盯着空白的纸。

    良久，汗水悠悠滑下，在洁白的纸上晕开。啪嗒。

    提笔忘言。

    他只得随手记录几个词，期许将来能有一天这些杂乱的词，和朦朦胧胧的意象能带着自己回到那个被遗忘的夜晚。

    直觉告诉他，那会是一个毕生难忘的夜晚。

    “如果我们的记忆都能轻易被消除，那也极有可能会被覆盖，替换，捏造。假设真是如此，我的所见所感皆为虚妄，过去也不是真实。就像一本书，撕下了每一页。”

    “但千千万万个过去的我塑造了现在的我，我真正所积累的经验会指引着我如何前进。当下我将尽我所能演绎真实。”

    他最后这样写道。

    *

    “大祭司说他明天不会回来。”

    ——《Vnoci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