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远征在外,蔡琰一直未来得及向曹操致谢,曹操的妻子毛氏便将蔡琰暂时安置在许县城南的一处民居。这处民居地处便宜,虽是汉朝国都所在,但民风淳朴,蔡琰倒是颇为喜欢,只除了孔融等一班人物。自蔡琰回来后,孔融等人便常来探视。孔融曾言“平生只敬蔡伯喈”,蔡琰从塞外回来,孔融便是第一拨出城迎接之人,探讨蔡邕的诗作、经文撰述,更是一咏三叹,深恨未早生几年,以至蔡邕冤死再无一人可以谈经论道。其实孔融倒也没什么恶意,只是从长安回来后,蔡琰已是心如栲木,只想平平淡淡地渡过余生,孔融这般三不五时的来访,实是不胜其烦。
孔融见蔡琰生气,哈哈一笑,也不以为意,从身后拉住一人扯到蔡琰面前,笑道:“蔡小姐,我知你是不愿见生人,但这人你却不能不见,他可是专程来拜访你的。”那人年纪只在十八岁上下,面容英俊秀逸,蔡琰望了一眼,却是不识。这时小红排开随孔融一拥而进的八人,跑到蔡琰身旁,叫道:“小姐,我……拦不住他们。”蔡琰没有说话,小红见她面色冰寒,缩头躲到她身后。蔡琰向孔融道:“这位少年我并不认识,孔先生怕是认错人了。”孔融摇手笑道:“我和这少年的父辈是多年至交,怎会认错?”转头向那少年道:“蔡家小姐不认你,你倒不妨自己说说自己是哪个。”
那少年微一蹙眉,从身后的包袱中取出一尾瑶琴,但听得铮的一声,似是他取琴时弄断了一根琴弦。那少年道:“敢问蔡小姐,方才那琴断的是第几根?”蔡琰道:“第三弦角弦。”向孔融道:“孔先生,民宅所居,士大夫原可视作无物,但蔡琰终是寡居之人,闲暇里短仍是要避的,望先生日后多自珍重,蔡琰不送了。”摆袖要走,那少年却已笑了起来,道:“蔡姐姐,真的是你。”将身后的瑶琴放在地上,深施一礼,道:“小弟泰山羊茞,拜见蔡姐姐。”
这少年虽自称羊茞,但这名字蔡琰却从未听到过,微一凝神,那少年已续道:“家父羊续,当年蔡伯夫自塞外远来,便曾在泰山住过数年,那时和家父结成莫逆……”
原来蔡邕自五原逃回中原时,曾在泰山住过数年,当时便是寄宿在泰山羊家,只是那时蔡琰也不过十一、二岁,印象已极为模糊,经羊茞这么一喊,登时想了起来,道:“你……是羊家的孩子……”
羊茞笑道:“蔡姐姐也大不过我几岁,怎地叫我孩子?”蔡琰记得,当年从泰山远走吴越,羊家的孩子还裹在襁褓中,现在已是英俊年少,想起早亡的父母,心中一阵酸痛,眼圈一红,颤声道:“你……你已经这么大了……”
羊茞笑道:“已经十八年了,自然会长这么大了。”孔融道:“哈哈,蔡小姐,我今次可没乱说吧。他这次就是听说你从塞外归来,奉父命来相见的。今早刚从泰山到许县,便托我带来见你。你们两家是世家,他家又远在泰山,你说,该不该带他来见你?”
蔡琰面色一红,院中的众士子轰然大笑。羊茞向身后左右的士子团团一揖,笑道:“是我冒昧才对,倒让蔡姐姐为难了,是我的错,大家见谅,见谅。”众士子都是微笑莞尔。
孔融笑道:“不过蔡小姐方才说的也对,你们两家虽是世家,但孤男寡女也要防瓜田李下之嫌,我们便在一旁作陪好啦。来来来,大家进屋中坐,屋中坐。”也不理蔡琰愿不愿意,领着众人走进厢厅偏房。蔡琰只能跟在身后苦笑不已。
“蔡姐姐,家父在泰山也曾听到伯父被王允老贼下入狱中的事,”羊茞在身后说道,“只是鞭长莫及,使不上力,待听到伯夫冤死狱中,已是伯父先去一年之后,唉……”顿了顿,道:“家父捶胸痛哭,于家中设置灵堂,一拜便是七年。这七年来也一直在打探姐姐的消息,可惜兵荒战乱,终究没有姐姐确切的消息。找寻一年,有传闻说姐姐早已殁于乱兵之中,家父先是不信,但后来传闻越来越多,家父苦寻数年又毫无音讯,因此忧愤成疾,竟至卧床不起。这次还是孔伯夫将姐姐从塞外归来的消息传到泰山,老人家收到消息,高兴得从床上一跃而起,还说当时便要亲自见你,但家人念他身子才愈,不敢让他先来,所以命我先来。来得仓促,也没多带些礼物。”
蔡琰听羊续如此情谊,当真动容之极,悠悠地道:“来……了,便好。令……令堂还好么?”羊茞道:“好,好得很,她还一直叮嘱我,要我多听姐姐的话……”蔡琰凝眸回思,记忆中,羊夫人是个温情脉脉的女子,叹了一声,缓步步入厢厅,孔融和一众士子都已在客座坐下,见二人进房,孔融笑着拉着羊茞到对席坐下,笑道:“羊侄儿,亏得你早到了两日,否则这许县城便进不来了。”
蔡琰闻言一鄂,羊茞道:“是啊,一路上遇到无数难民涌向许都,起初还不知发生何事,后来才听说是西凉兵出潼关,打到雒阳来了。”蔡琰大吃一惊,道:“西凉兵?哪个西凉兵?他们统帅是谁?”孔融道:“嘿,哪个西凉兵?除了吴晨,西凉还有哪个能打到雒阳来?”蔡琰神色一黯,道:“他……怎么会……唉……”孔融下手的一个儒生冷哼一声,道:“又怎地不会?争民逐利,本就是这些占地为王的诸侯早干惯了的事,吴晨又怎会免俗。”蔡琰也不好争辩什么,低低叹了一声,不再言语。孔融笑道:“那又怎样,本朝司空在河北干的难道不是这些勾当?”那儒生大吃一惊,道:“那怎同?司空大人是尊天子以令不臣……”孔融哈的大笑一声,道:“尊天子以令不臣?吴晨打下许县,再派兵将天子挟持起来,当然也可以‘尊天子以令不臣’。”见众人一脸愕然,笑了笑,道:“曹孟德虽有千般不好,但忍功却是极为不得,这些年任我冷嘲热讽,始终没对我下毒手,要真换个人,说不得,他今日进城,我明日就身首分离。”
他的话虽有趣,但说的事却一点趣也没有,众儒生轻叹一声,都皱起了眉头。蔡琰低声道:“不会的,吴并州,唉……”想了想,若说“吴并州气量极大”,岂不是在说“曹司空没有气量”?话到嘴边,叹了一声,停住不说。
羊茞见众人神色尴尬,道:“西凉贼向来胆小如鼠,当年董卓权倾朝野,挟持少帝,呼喝群臣,气焰之嚣张自古未闻,但听说山东义兵起后不也飞逃回长安了?何况曹司空南征北战,百战百胜,手下将枭兵勇,我看这次西凉人本想扫掠一番,哪知扫掠不成便会被打跑了。”
蔡琰心想,吴并州又怎会是想扫掠一番之人?但转念一想,吴晨雄才大略,这次出潼关若是有备而来,这仗打下去便不知要耗费多少时日,更不知会有多少百姓家破人亡,流亡载道,沦落成衣食无依的难民。想到这里,心中更是一阵难过。
便在这时,就听得一人在院外道:“有人在么?”孔融笑道:“董祀来了。”登时便有两名坐在末座的儒生站了起身,奔了出门,片刻后,将一名略有些矮胖的儒生迎了进屋。那儒生眼见满屋都是人,汗水从白嫩的脸庞上渗出,一揖到地,叫道:“因有紧急军情送至,董祀被荀令君留下,一直忙到方才才被放出来,这才来晚了,众位恕罪,恕罪。”
孔融哈哈大笑,道:“你将头埋在裤裆,嘴上却说的又急又快,说的什么,我们可是一句也没听到。”董祀道:“是,是,董祀说的是太快了。董祀方才说,接到紧急军情,被荀令君留下,一直忙到方才……”另一儒生笑道:“董祀,你不过是才入尚书台一年的尚书郎,荀令君怎能将军国大事交托给你?哈,以为我们这些人都是不懂官职,任你欺哄的白丁么?来晚不说,还要编造借口,该不该罚?”众人轰然笑应。董祀头垂地上,汗水不停渗出,叫道:“确实是紧急军情,咱们尚书台很多侍郎都被钟司隶带往雒阳,兼且军情紧急,荀令君这才不得不……不得不……”
前几日钟繇率一批文臣武将进驻雒阳的事,众人皆知,孔融笑道:“这才不得不重用一般才入尚书台一年的尚书郎是不是?董祀啊,他们是诈你的,你若连这都不知,以后怎么作的来侍郎?”董祀诚惶诚恐地道:“董祀愚钝,还望众大人多多提携。”孔融道:“起来吧,免得此间主人笑我们没有待客之礼。”董祀连声称谢,就着长揖在地的姿势,缓缓退到末座。对面一人道:“董祀,你方才说有紧急军情,究竟是什么紧急军情?”董祀正用袖子擦汗,听他问起,道:“这个……荀令君严令,谁要泄出军机秘密便要他尸首落地,我……我……”那儒生不悦地道:“我们又怎是外人,你在这里说了,我们又不会到外面乱说,荀令君又怎会知道,你怕什么?”董祀害怕荀彧的严令,连连推托。
羊茞不知这些人为何要作弄这么一个小吏,低声向孔融道:“孔叔叔,这位董祀董书郎是什么人?”孔融嘿嘿一笑,抚着颔下的长须,道:“这人是曹孟德的马夫的儿子。是马夫的儿子倒也罢了,却偏要弄了个孝廉投进尚书台作尚书郎,骚我们读书人的面子,那又何必对他客气了?”羊茞长哦一声,恍然大悟。蔡琰也是第一次见董祀,见他被众人捉弄的大汗淋漓,好不狼狈,心中隐隐起了一丝恻隐之心。
羊茞向蔡琰道:“蔡姐姐,听说你被掳到了匈奴王庭,后来又是怎么和曹司空联络上,最终得返中原的呢?”蔡琰悠悠地道:“这事一言难尽,我能从漠北王庭返回中原也不尽是曹司空之力……”羊茞道:“不尽是曹司空之力……啊,我晓得了,你一定是将信伐绑在鸿雁的腿上,待鸿雁南飞便将信送回了中原……”说到这里,懊恼地道:“那时我每年都见北雁南飞,怎会忘了射下一只两只?如果那时射下一只两只,知道姐姐在漠北,也就不用让姐姐待在漠北那么久了。”
说的话虽有些孩子气,但心意拳拳,蔡琰就觉一股暖热在心口滚动,当真是温暖之极,微微笑道:“傻孩……傻弟弟,我便是想用鸿雁传书,也要能捉得住啊……”便在这时,就听董祀大叫道:“好了,我说好了,不过你们千万不能外传。”见众儒生都大点其头,董祀唯诺半晌,才道:“曹司空来信说吴晨狡猾若狐,而且在水边尤其难斗,但不擅打坚城,雒阳一定要守住,雒阳四周的小城必要时可以放弃,将兵力撤回雒阳,诱使他进攻坚城,司空率人可于三日内赶到河南,那时便可以将吴晨围困在尹洛平原上。”
众儒生叫道:“吴晨到哪里了?怎么雒阳四周的小城都要放弃?”董祀道:“是昨晚传来的战报,乐校尉的三千水军昨日上午和西凉军相遇于黄河水道平阳段,吴晨顺上流投放火排,三千水军损失一千余人逃回温县白沟。”众儒生齐齐愣在当场。半晌,孔融突然笑了起来,道:“祢正平曾言,乐进可取状读招,夏侯惇完体将军,曹子廉要钱太守,不过一群衣架、酒囊、饭袋,果不其然,果不其然,西凉军打来便只见丢盔弃甲兵,便只见无能懦弱将,便只见逃亡百姓滚滚来,哈哈,哈哈……”厅中的儒生有些便是当年雒阳董卓之乱时逃出来到许县的,有些则是后来到许县,但就算没有被抓,也曾听那些侥幸逃回来的人说起过董卓的暴行,惊闻西凉人再次而至,心头都是一阵阵发寒,做声不得,惟有孔融怪异的笑声在屋中回荡,越笑越是欢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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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按:《后汉书?羊祜传》中记载——羊祜,字叔子,泰山南城人也。世吏二千石,至祜九世,并以清德闻。祖续,仕汉南阳太守。父茞,上党太守。祜,蔡邕外孙,景献皇后同产弟——即羊祜是蔡邕的外孙,与景献皇后是龙凤胎。查蔡邕的女儿只记载有蔡琰一人,若蔡邕只有一女,则羊祜是蔡琰的儿子。《三国志》中还有蔡琰归汉后嫁于董祀、其后归隐洛水的记载。本书不全取历史,但董祀和羊茞都作为人物出现。
作者按:祢正平,即祢衡,正平是他的字,孔融的至交好友,因为得罪曹操,被曹操送到刘表处,又被刘表送到黄祖处,在黄祖处被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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