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亭中,三人口鼻间尽是雨水淡淡的腥味,刘表重重地咳了几声,咳声低沉,带着种胸腔闷闷的回音,刘备一惊,心道:“原来刘景升的病竟然这么重了。”说道:“景升兄,这里风大雨大,兄又有病在身,有什么事不如到官邑中说?”刘表摇了摇头,道:“官邑中人多耳杂,不如在这里来得清静。”顿了顿,道:“这几日身体欠安,想了很多事情,越想心中越是忧虑,只有抱病来找玄德。”刘备道:“不知景升兄为何事而忧虑?”刘表沉默片刻,说道:“蔡娥。”
蔡娥正是刘表的第二任妻子,荆州水军大都督蔡瑁的姐姐。刘备知这些都是刘表的家务事,自己不好插口,而且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就听得刘表的声音突然提高,道:“在家中她不许提琦儿娘亲的名字就罢了,琦儿不准进内室我也忍了,现如今她又要为琮儿向蒯家提亲?她要做什么?她想当吕后,想将河北的事搬到荆州来,要将我刘氏一族全部亡之殆尽才甘心。”
听到这里,刘备心中已是一片雪亮。荆州宗族豪门以庞黄蔡蒯为首,刘表当年单骑到荆州,正是因得到当地豪族的蔡、蒯两家的支持,才能平定荆州,刘表也投桃报李,娶了蔡娥为妻,任命蔡瑁为荆州水军大都督,蒯良、蒯越也各有重用。一直以来,因蒯良鄙视蔡瑁为人,蒯、蔡两家虽然同时辅佐刘表,却没什么私交往来,刘表也乐见如此,这次蔡娥为刘琮与蒯越的女儿定亲,却是蔡蒯两族携手的第一步,在庞黄两族冷见荆州风云变幻之际,得到蔡蒯两族支持的刘琮自然会在刘表过身后,成为荆州之主。作为长子的刘琦,刘表在世时,蔡娥已显露了对他的厌恶,夺嫡之后,自然也不会再让刘琦活在世上。若刘表能看清形势,废长立幼,营造刘琮接位的形势,在刘表死后,刘琦即使想作乱,也已大势已去,但错却错在刘表看到了蔡氏夺权的野心,但对刘琦的喜爱却又远远超过了懦弱的刘琮,以致于看到眼前大势后,却更倾向于为刘琦扶植势力,以在身殁后能让刘琦继续活下去。至此刘备也想明白,为何五年来只在礼节上有所往来的刘表会突然请自己到襄阳,因为望遍荆州,手握兵权而又与蔡瑁不合的唯有自己,刘表正是想借助自己平衡蔡瑁。
“哈哈,哈哈……”张飞突然大笑起来,道:“刘荆州,说来说去,她都是你老婆,你要是觉得她不好,休了便了,如何却在这里乱嚷嚷?”刘备喝道:“三弟,你就不能少说几句?”张飞连连点头:“成,成,当然成。”刘表苦笑道:“当年我匹马到荆州,若非有她出力,又哪里有今天的刘荆州?休了她?谈何容易。”刘备道:“或许并非如景升兄所想的那般,或许夫人只是舔犊情深,见蒯家小姐性情温淑,与二公子年岁又相仿,才想将之迎娶进门……”
刘表道:“我和她十几年夫妻,她会如何,我会不清楚?她这是用与蒯家联姻之策,断琦儿的后路,我在世就罢了,我一过世,琦儿左右无援,性命肯定不保,到时蔡氏弄权,荆州大乱,琮儿的性命……琮儿的性命……”
张飞笑道:“所谓虎毒不食儿,就算荆州大乱,蔡氏弄权,刘琮终究是她儿子,她还能将他怎么了不成?”刘表摆摆手,苦笑道:“这位将军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当年吕雉弄权,刘氏子弟死的死,迁的迁,若非绛侯(周勃)、平阳侯(陈平)力挽狂澜,汉家天下早就落入吕氏手中。但望遍荆州,谁又能为我刘表的陈平周勃?德珪(蔡瑁)就不必说了,他一定是帮他姐姐的,子柔(蒯良)这几年一直疾病缠身,会不会先我而去,还在未知之数。异度(蒯越)气度雍容,有良平之谋,可惜这次结亲的亲家正是他。如今只有玄德可为刘表的陈平周勃,因此冒雨来访,只望玄德看在同为汉室宗亲的份上,在我过身之后,尽力辅佐琦儿和琮儿。”说着,一揖到地。刘备急忙错开身,道:“我……我怎能和周勃陈平相提并论?景升兄莫要折杀我了。何况景升兄春秋正盛,过身什么的话就不要再说了。”刘表苦笑道:“春秋正盛?论年岁我已六十有一,还能撑多少天,自己清楚的很。玄德,除了你,整个荆州也没有人能帮我了。”刘备连连摆手,道:“景升兄言重了,些微小病,景升兄只需安心养病,不日之内自会痊可。”两人一个劝一个推,正在不可开交之际,却听得蓬的一声巨响,竟是前院的窗棱不知被何物撞破,灯光立时从窗中透了出来,一人高声叫道:“彭羕这厮要逃,快拦住他。”院中的兵士登时被惊动,齐声高叫:“拦住从窗子跑出来的那人。”猛听得南院一人大叫道:“贼子在这里,快来人……”话还未说完,就听得啊的一声惨叫,显是那人已被人击伤。院中的兵士和从窗中奔出的陈生等人听到呼声,都向南院奔去,不多时,北院一人叫道:“在这里,贼子……”火把光呼啦一声,又向北院涌去,雨夜中但见火把闪动,渐渐便向后院涌来,假山下的小吏快步奔入凉亭,向刘表道:“荆州牧,他们向这边来了。”刘表长叹一声,抓起放在一边的斗笠,戴在头上,在小吏的引导下,从假山后的石径径直而下,不多时便隐入黑暗中。这时脚步声响,彭羕大步向假山这边奔了过来,望见假山凉亭中的刘张二人,掉头向北跑了过去。
“前面的,看到有人跑过来吗?”陈生隔远大声喝问。刘备摇了摇头,张飞已提声喝道:“看见了,向南跑过去了。”陈生大叫道:“向南追。”手下的兵士乱嚷一气,一窝蜂的涌向南院。
张飞转身向刘备道:“大哥,你为何不答应他?”刘备缓缓道:“徐州的事翼德忘记了?”张飞道:“徐州那次是俺错了,吃一堑,长一智,俺这次一定不会错了。”刘备没有回话,只是望着满院乱晃的火把光呆呆出神。世有无妄之福,亦有无妄之祸,若刘备答应刘表辅佐刘琦,刘表自会在征兵权和用人权上对刘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对于新野军的发展有说不尽的好处,而蔡氏蒯氏则会目标明确的对刘备进行弹压。陶谦让徐州是在曹操血洗徐州之后,徐州的豪门大户大多逃亡,即便如此,刘备等人仍是与当地豪族的曹豹起了冲突,以至于张飞一怒之下杀掉曹豹,曹豹的族人遂将吕布迎进徐州。徐州失手,刘备从此辗转,这段经历刻骨铭心,刘备是无论如何也忘不掉的。荆州蔡、蒯、庞、黄宗族林立,势力之强,又岂是被曹操破坏殆尽的徐州所能相比?因此刘表的提议虽然令刘备怦然心动,但仍只能婉言谢绝。只是刘表走时,明显没有死心,此去襄阳,必然还有一番波折。
轰轰的汉水奔流声,随着雨风,时断时续得传来,虽然看不见汉水滔滔、沛然东流的情景,但哗哗水声已将一股湍流的气势延宕在身际,就如此际整个荆州涌动的潜流,虽然望之不见,却已迎面袭卷而来。这股潜流会将刘备带往何方,连刘备自己也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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