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紧抱住男子的腰身,跟著他在急流中载浮载沉。
这险谷向来是青龙寨下山作案时暂供藏匿之处,对附近的地形,关莫语并不陌生。
他一臂揽住窦来弟腰肢,先顺由水势急冲,约莫一盏茶的时间,水道陡然开阔,江面略缓,在下一段狭谷尚未到达之前,他拖著窦来弟奋力游向岸边,两个人双腿还浸在水里,上半身却伏在岸上调息。
「来弟?」他唤著。
焦急地将她的身子扳正,他大掌想抹净她的小脸,却忘记自己亦全身湿透,根本徒劳无功。
窦来弟翻身又吐出一口水,肚腹才舒坦了些,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男子苍白的面容,他下颚紧绷,感觉得出十分紧张。
「你的脸皮坏掉了」边道,边抬起手指抚摸著他的耳後。
那个地方微微凸出,她轻轻一拉,一层极薄的膜即顺著脸部轮廓分裂开,把那些诡异的黥纹全撕下来了。
关莫语哪有心情管一张脸皮,他大手抹脸,瞬间已把黏在脸上的膜全部清除,跟著两手紧张兮兮地按拿著窦来弟的四肢,紧声问——
「你有没有受伤?有没有?我看看——」进一步摸到她背後来了。
「我好得很。」
原想软软地冲著他笑,教他安心,可一想到事情的前因後果,别说笑,连平心静气地同他说话都难。
拍开他的手,她坐直身躯,略白的脸色因气愤而染上嫣红。
「你!为什麽我叫得那麽响亮,你就是不理人?!你之前戏耍我,骗得大夥儿团团转也就算了,怎麽可以出手点穴,限制云姨和我的行动?!还有,你、你竟然抱我阿妹,我跟你没完!」尖叫著,她对他开扁,小拳头像擂鼓似的往他胸膛招呼。
这妒火真没来由,关莫语先是一怔,莫名其妙的让她槌了好几拳。
「我哪个时候抱你阿妹了?」
「还装傻!我恨死你、恨死你了!」现下模样十足泼辣,哪还是以往那一心「匿怨友其人」的窦来弟?!
关莫语脑子终於转了过来。
手掌当空一抓,稳稳攫住她两只细腕,他无辜解释:「我对窦盼紫一点意思也没有,你明知道的我是看那个人不顺眼,想用窦盼紫吓唬吓唬他。」
窦来弟哼了一声,「既是吓唬他,为什麽不要命似的斗将起来?你故意挑衅人家、激怒人家,临了,还把人家踢进江里,根本就是要他的命。」
闻言,关莫语神情僵硬,面容微微泛青,不能否认,与关无双一战,他确实失去理智,让冲动和怒气占领一切。
然而,他仍嘴硬地道:「我没打算取他性命,是他自己技不如人,况且,他只是摔进江里罢了,又不是被我刺穿七、八个窟窿。」
「你狠狠地踹了他一脚!」窦来弟双腕挣扎著,怎麽也甩不开他的手。
「你怎麽不说他用『封云手』打我?!」忍不住也跟著吼。
「他根本没打到你!」
「那是因为我早就知道他『封云手』的罩门穴位,要不,现下被踹到江里的人就是区区在下。」他额上青筋突起,嘴角抽搐,瞪著人继续又道,「练此掌法者,身上必有一秘位用来存蓄内劲,绝不能教谁知悉,你懂不懂?!」
窦来弟音量不自觉降低,仍咄咄逼人,「那你为什麽知道?」
他胸膛起伏甚剧,花了些工夫才见和缓,双手依旧没有放开她的意思。
「许多年前他初练封云手,因太过急进,造成内力在体中冲撞,差些走火入魔,当时,他肘弯的曲池穴跳动如豆,青紫暴胀——」他顿了顿,神情有些不自在,粗鲁地道:「自然能猜出他封云手的罩门位在曲池啦。」
窦来弟抿著朱唇,清亮的眸光净是试探,瞧了他一会儿,忽然启口——
「当时只有你和他在一块儿?」
想也未想,声音烦躁,「是又如何?」他讨厌这个话题。
「不如何。只是忍不住想去推敲,当时他练功不慎内力乱窜,身旁除了你又无他人,所以我就猜就猜你是冷眼旁观呢?还是出手救他一命?」
习武之人最忌急进,而走火入魔往往要毁掉自身内力,且有性命之虞,即便留住一条命,五脏六腑与奇筋六脉皆损,亦成废人。
但看关无双健健壮壮地活到现在,不用多说,问题的答案已十分明显。
不自在的神情加深,关莫语双目沉沉,握住她手腕的力道不知觉地加重,他两边脸颊像耍脾性的孩子般鼓了起来,阴郁地道——
「你为什麽要关心他的事?我袖手旁观又如何、出手救他又如何?反干现下的我就瞧他不顺眼、瞧整个岳阳五湖不顺眼!」
「再怎麽说,他也是你兄弟。」
「我阿娘只我一个儿子。」
「可是你阿爹有两个儿子。」
「我没有爹!」
「你有!」
他气息陡重,猛地甩开她手腕。
「为什麽要一直偏袒他们、帮他们说话?!你瞧不起我走就是了,用不著在这儿争得面红耳赤。」
「关莫语你、你你——」舌头僵硬得没法控制。
窦来弟发现,这辈子自己从来没有这麽生气过,她哪里是偏袒他们?那些不相干的人,若不是因为牵扯上他,她理也不想理。
重重呼气又深深吸气,重复了好几回,她发颤的身子才慢慢和缓下来,抖著音挤出话来——
「我管你们岳阳关家是不是兄友弟恭、父慈子孝?你们要打来杀去、恨来怨去的又干我什麽事?要不是要不是因为有你我、我才」
她略顿,再次深深呼吸,眼睛黑幽幽的,颤著唇又道——
「你何必花力气去憎恨他们?若恨得彻底也算轻松,就怕想恨也恨不了,到头来,辛苦的还不是自己?你瞧岳阳关家不顺眼,那就别去瞧他们啊,一辈子留在九江四海不好吗?这些年来,阿爹、云姨,还有姊妹们,谁待你不好了?还有我我待你不好吗?你为什麽说我偏袒别人、帮别人说话?我又什麽时候瞧你不起了?你为什麽要这麽说」
说著,她一张心型脸容白惨惨的,眸光闪烁,已流出两行泪来。
老天——关莫语从没一刻这麽想踹自己两脚、甩自己两巴掌。
「来弟」
从未见过姑娘如此伤心气愤,他想去握她的小手,却被她躲开了,顿时,一颗心如同在火板上煎烤,又痛又急。
「来弟,我是浑蛋。我、我气昏头了,我不该说那些话,你别哭了,来弟唉,别哭了。」
窦来弟不听他辩解,反正最糟的模样都教他瞧过了,还矜持些什麽?
她弓起双膝抱住,把脸埋在上头,先是轻轻啜泣,肩膀却抖得越来越厉害,跟著便放声大哭了。
关莫语心脏重抽了一下,简直束手无策,扯著头发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状况比岳阳关家带给他的困扰更加痛苦,仿佛脖子被谁紧勒著,每下呼吸都疼痛难当。
头一甩,他蓦地张臂抱住她,怀中的姑娘微微一颤,试著用手肘想把他顶开,他却兀自不放,厚实的胸膛密密地贴住她柔软的身躯,幽幽地叹了口气,竟道——
「来弟你嫁我吧?」
这话题的转折未免太快。
怀中的姑娘猛地被自个儿的口水和眼泪呛到,咳了起来。
现下提亲或者有些不对时机,但一股冲动驱使他说出口来,彷佛不这么做,就真要失去她。
腾出一掌拍抚她的背,关莫语静默地等著姑娘平稳下来,然而内心的波动犹如湍流,只有自己知晓。
「来弟,你嫁我吧?」他再提,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冷静。
那哭得梨花带雨的姑娘终於抬起脸容,泪眼瞅著他微微泛青的脸,声音轻轻的,亦是前所未有的冷静——
「你为什麽突然想娶我了?」
突然?!
不、不是的,这个念头藏在心里很久了,是慢慢酝酿而成,绝非乍起的想法。
他正要掀唇,却被她抢先一步。
「我知道的依然是为了岳阳关家吧。」
「什麽?」他不懂她的话。
气息微喘,窦来弟面容尽管冷静,却越来越苍白。
「你说过的,他们走镖,你偏要当贼山寨的大王,为的只是赌气如今,岳阳五湖和九江四海闹得水火不容、王不见王,你娶我也是赌气,拿来气你阿爹的,是也不是?」
关莫语两眼瞬间瞪得炯大,里头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这、这这真是百口莫辩。
「窦来弟」一急,他连名带姓地唤她,「你听我说!」
她不听,较适才更激烈地挣扎起来,「放开啦!你别来抱我!」
「三姑娘!三姑娘——」
「来弟——」
「来弟,你在哪儿呀?!阿爹找你来啦,来弟——」
此一时际,唤声沿著险谷过来,越来越近,是四海的众位,特别是窦大海,喊得整座险谷回音缭绕,震下不少小石。
关莫语动作一顿,竟被窦来弟乘机挣脱开来。
她连忙爬起,跳离他一小段距离。此刻的她怕极了他双臂间的温暖,教他拥住,再坚定的意志也要软化。
但,事情不该这样,也不能这样的。
抹掉颊上新一波泪珠,她定定地看著他忧郁的面容,露出了教人心惊的微笑。
「关莫语,你以为娶四海窦三就这麽简单吗少得大媒大聘,还要做足脸面。你若是为了那个原因才同我提亲,我想我不会嫁你,永远也不会。」
道完,她拔腿便跑,迎向那些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