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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可怜荒垅穷泉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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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铁天音在旁阻止,我托起了她的头,看来,她连睁眼的气力都没有了。

    我知道自己出手的力道,非拿捏得准确万分不可。不然,一出手,不但不能令她“回光反照”,反会使她的生命提前几分钟结束。

    我五指虚捏成拳,中指随时可以弹出,目标自然是她头顶的“百会穴”。

    当中国传统的医疗术“针灸”已被肯定之后,人体内有穴道的存在,也已是不争的事实,这种刺激“百会穴”而使垂死者有片刻清醒的古老方法,至少已有上千年的历史,而且十分有效。自然,这种方法,并不能挽救垂死者的生命,有时,还会使死亡早一些来临。例如,这时垂死的陶格夫人,可能还能拖上五分钟,但是在刺激了穴道之后,她可能有两分钟清醒,然后生命就消失——等于说,她的生命,缩短了三分钟,确然有一些在观念上拘泥不化者,会认为那也是一种“谋杀行为”的。

    我吸了一口气,这时,我必需要陶格夫人清醒,因为伊凡和唐娜说不清楚的事,只有她和陶格先生才能告诉我,而我又无法找到陶格先生。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把中指弹出,陶格夫人虽然衰老之极,可是一头浓发还在,只是不如以前那样,单是一头秀发,已美丽得叫人喘不过气来,所以我用的力道,也不能太轻。

    “拍”地一声响,中指才一弹了上去,我就看到陶格夫人的眼皮,陡然跳动了一下。我忙握住了她的双手,而且,也立即感到,虽然轻微无力,但是她也在回握着我的手,我再吸一口气:“陶格夫人。陶格夫人。”

    她的左眼,先睁了开来。看来,睁眼这样简单的动作,她也进行得相当困难——她始终未能把眼全睁开,而只是睁了一半。

    同时,她的口唇,产生了颤动,这表示她有强烈的意愿,想说话,可是她的身子太衰老,无法配合她要说话的意愿。

    本来,这种情形很正常,也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可是她这时的情形,却有说不出来的诡异。

    在她努力想睁大眼和努力想说话时,自然同时也牵动了面部的其余肌肉,也一起有所动作。可是所有的动作,却都只集中在她的半边脸上——甚至鼻孔的翕张,也只是一边的鼻孔。

    这情形,像是她一半的脸活了,而另一半脸却已然死亡,情景诡异绝伦,尤其是这种情形,出现在一张老得不能再老的脸上,更加可怖。

    我觉出,我的右手(被她的左手握住),紧了一下,她半睁开的左眼望向我,自她的喉际,发出了含糊不清的声音,我极用心地去听。

    四周环境,本来十分静寂,可是当要听清她在说些什么的时候,却发觉风声,涛声,简直震耳欲聋。而且还有许多莫名其妙的声音在干扰,连我自己的呼吸声、心跳声,也使我听不清楚陶格夫人的话。

    那时,心情的焦急,真是难以形容,我连说了几遍:“请你努力,我听不清楚,陶格夫人,请你努力。”

    陶格夫人左半边脸上,抽搐得更甚,终于,我听清了她说的一句话,而那句话,使我呆了至少有十秒钟。

    她说的是:“我是……唐娜。”

    她是唐娜。

    唐娜和陶格夫人同样是一个衰老之至的老妇人,虽然说有一个“更老些”,但这样的情形下,也很难分辨。我一发现她,就断定她是陶格夫人,是因为我知道唐娜已经死了。

    如今,她又说她是唐娜,难道唐娜的记忆组,在离开了陈安安之后,又回到了她自己的身体之中?

    如果是这样,那么这种情形,就称之为“回魂”或“还魂”,也不是没有的。可是她的身体已经如此衰弱,而且她死了好几天,身体早就应该败坏了,居然还能回魂,这就十分怪异了。

    那就是使我怔呆了大约十秒钟的原因。

    而就在那十秒中,情形又有了变化,只见她的右眼也开始睁开来,只睁开了两三成,而她的右半边脸,也有了动作,只是相当缓慢,不像左半边那样抽搐,一望而知十分焦切。同时,她的右手,正吃力地想扬起来。

    这时,她脸上的神情更可怕了——本来是一边有动作,一边静止,却变成了两边的动作不一样。

    人的表情再千变万化,但是这样子的神情,连想也想不到,别说就呈现在眼前了。

    而在她的喉际,所吐出来的话,却更令我吃惊,她道:“见到你了,真好。”

    这还不算奇怪,更怪的是,她说了这句话之后,忽然又叫:“妈,你在哪里。”

    然而,怪事还未到顶,问了一句“妈,你在哪里?”之后,居然接下来的一句是:“唐娜,是你?”

    我有忍无可忍之感——她说的话,一下子显示是唐娜,一下子却又表示自己是陶格夫人。虽然医学上有精神分裂这回事,可是此刻,我却没有足够的理智去从医学的角度来分析。

    我只是被这种怪异的现象刺激得有点失常,感到如果不大声呼叫,就会爆炸,所以,我迎着海风,张大了口,狂呼乱叫了起来。

    这样的行动,确然能使得人的神智清醒。我大叫了三四下,就陡然止住了喊叫,只是喘着气,盯着她看。因为,我已经完全明白,眼前的怪现象是怎么一回事了。

    老妇人是陶格夫人,可是唐娜的记忆组,却进入了她的脑部。

    本来,这种情形,被侵占者的本身脑部活动,就会停止,可是这个情形,有点特别的脑部,分成左右两个部分,唐娜的记忆组,一定是进入了陶格夫人的右半脑,而陶格夫人的左半脑,还在根据她自己的意志活动。

    人体的一切活动,都由脑部控制,右脑控制左半身,左脑控制右半身,这是普通常识,所以她才会左右两边脸,出现完全不同的神情。

    这种情形,在人的身体和灵魂的关系中,奇特之极,一定十分罕见。

    当然,那时我弄明白了这一点,已是十分欢喜,不会去深究,我陡然喝道:“唐娜,你别说话,你的情形,温宝裕已全告诉我了。”

    情形是一个身体内有了两个灵魂,而一个身体只有一个发声组织,我急于听陶格夫人说话,当然要阻止唐娜使用发声组织。

    我这样说了之后,只见她的左眼,连眨了几下,同时,又听得陶格夫人在问:“唐娜,你在哪里?”

    唐娜则回答:“我在卫斯理的身边,妈,你又在什么地方?”

    她们在同一个身体之内,互相之间,自然无法看到对方,陶格夫人立即又道:“我也在卫斯理的身边,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知道时间宝贵,决不能由得她们母女“两人”,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因为那会浪费很多时间,我再次呼喝:“唐娜,你能不能不再讲话?”

    左眼又连眨了几下,我疾声问:“陶格夫人,你们要见我的目的是什么?快说,我相信你能说话的时间,少之又少了。”

    她喘了几下,十分焦急地道:“时间颠倒了,未来世界……为了会有未来世界,他们……他们回到了过去……极远的过去,作了安排……”

    我听得十分用心,虽然她用的语句,和伊凡不同,但是所说的一定是同一件事。

    这是很难理解的事,如果我第一次接触,一定莫名其妙,不知所云。

    但是我已在伊凡的口中,知道了有这么一件事,所以比较容易明白。

    我说道:“是,未来世界的统治者,为了未来会有未来世界的出现,所以,利用时间逆转装置,到了过去,安排下了开创未来世界的条件。”

    (我的这一番话,也不容易听了之后一下子就明白。如果一遍就明白了,自然很好。如果一遍不明白,就多听几遍,也不是那么难明白的。)

    她连连点头,气喘得更甚,我想再去刺激她的百会穴,可是考虑了一下,没有再敢出手。

    她在努力挣扎着,企图说话,可是却难以成句。我急得搓手:“伊凡告诉我,有圈套,他们安排的圈套,圈套的内容是什么?”

    陶格夫人的右眼努力睁大,她的右半边口角,也牵动得剧烈,喉际发出的声音,却仍然一点意义都没有,我知道她快死了,可是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见她的右手,十分艰难地扬起,指了指她的头部,又要向我伸过来,我连忙凑过头去,她的手,按住了我的头顶——应该说,她的手再也无力扬起,垂了下来,恰好落在我的头顶上。

    我在这样的情形下,居然还想到了温宝裕,因此可知,我对这小子,确然十分关切,我急急道:“你们两位的灵魂,在离开身体之后,随便哪一位,请进入陈安安的身体去,请。”

    我看到的情形是:右眼没有反应,目光已然完全涣散,而左眼,却眨动了一下,想眨第二下时,已经不能,陶格夫人死了。

    照我的理解,身体死亡之后,灵魂就离体,我自然而然,四面张望了一下,但是我当然看不到她们的灵魂在什么地方。

    呆了好一会,我才把陶格夫人的尸体,推到了海中,一个浪花卷过,就卷了开去。

    刚才,在发呆的时候,我在想:陶格夫人临死之前,用她的动作替代语言,给了我答案,可是,答案是什么呢?

    她先指自己的头,又把手按在我的头顶上,这是什么意思呢?

    我对于打这类用手势来表示的“哑谜”,不是很在行。若干年之前,在我和白素各自驾车交错而过时,白素就向我作了几个手势,她要告诉我的是“有人在照镜子的时候,在镜中看不到自己”,我就怎么想都没有想出来,后来累得白素在日本,以谋杀罪被起诉,可知我在这方面的能力甚差。

    所以,我想了一会,不得要领,就不再去想。一方面,仍然照我的笨办法行事——我希望在发现了陶格夫人之后,还能发现陶格先生,也希望可以再发现多一些“死”了的小机械人。

    同时,我又细细把陶格夫人、伊凡和唐娜的话,想了一遍,作初步结论。

    陶格夫人的话,其实很容易理解:未来世界的主宰者,回到了过去,做了一些手脚,设下了圈套,使得世界的发展,到最后,会出现出机械人作主宰的未来世界。

    这个圈套,针对人类而设,而且,人人都躲不过去,圈套的内容,十分复杂,大圈套之中,还有无数小圈套。

    人类显然全跌进了这个圈套之中,因为未来世界在许多年之后,顺利出现。至于后来,未来世界又发生了什么事,那就不得而知了。

    有了这样初步的结论之后,我不禁苦笑,但同时也觉得很轻松——因为那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不论我如何努力,都无法扭转未来世界,由机械人主宰的事实(我确知未来世界的存在),我没有什么可做的。

    陶格的一家人,在知道了有这种的圈套存在之后,急于想说给我听,那是把我看得太高了,我有什么能力去扭转世界上必然会来到的发展?

    想到这里,我长叹了一声,这时,快艇也已驶完了那一带沿海的峭壁,并没有进一步的发现。我唯一可做的事也做了——大声疾呼,请唐娜的记忆组再进入陈安女的脑部,只要一小时就够,把安安还给他们的父母,一小时后,安安再变成植物人,也就不关温宝裕的事了。

    上了岸,来到了大宅的附近,经由温宝裕告诉我的一个秘道,进入了大宅之中,上了三楼,只觉得大宅中出奇地静。

    我推开了那间房间的门,只见陈安安,仍然像是一截木头那样站着。而温宝裕则坐在她的面前,双手抱膝,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望着她,口中在喃喃自语。

    我走进去,温宝裕转过头,向我望来,解释他的行为:“我在招她的魂,可是没有结果。”

    他的处境十分糟糕,居然还有相当程度的幽默感,当真不容易。

    我伸手向下面指了一指:“那些人呢?”

    温宝裕苦笑:“散了。”

    我扬了扬眉,一时之间,不明白何以那么混乱的场面,居然在我一个来回,就会烟消云散,温宝裕接着告诉我,那是铁天音的安排。铁天音抬出了温宝裕是“陶氏集团艺术基金会主席”,可以动用的资金,数以亿计。

    这一招,对身为小商人的陈先生,和作为小商人妻子的陈太太,十分有用,因为大商人是小商人永恒的偶像。像陈先生这种事业略有成功,甚至已超过了丰衣足食阶段的小商人,最终目的,是想使自己成为大商人。

    所以,他们在一知道带走了他女儿的少年人,竟然有这样的身分之后,心中所想的,立刻变成在生意上,可以和陶氏集团有什么样的来往,夫妻两人,都面色通红,但至多只有三分是为了担心女儿,倒有七成,是为了可以攀附豪门而引发的亢奋。

    而且,温宝裕的身分,也保证了他不会加害小女孩。温妈妈那时,自然神气活现,每一句话之前,都加上一句,我们家小宝,不在话下,后来,说到兴奋处,甚至拍心口宣布:“你们家安安,要是旧病复发,就嫁给我们家小宝好了。”

    此言一出,陈氏夫妇更是大喜,陈太太拉住了温妈妈的手,无限亲热。黄堂看到了这种情形,自然下令收队,两家亲戚,也喜气洋洋,好象温宝裕和陈安安已在拜堂成亲了一般。

    在那间房间中,当温宝裕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忍不住轰笑——他通过闭路电视,下面大堂发生的事,他都立刻知道,据他说,他一听到他的令堂大人,向陈氏夫妇作了这样的保证,惊骇得足有三分钟,连心脏都不敢跳动。

    我一面笑,一面看着哭丧脸的温宝裕,又看了看木头一样的陈安安,仍然觉得好笑,调侃他道:“好啊,妻子是植物人,保证不会意见不合。”

    温宝裕双手抱住了头,闷声叫:“上天保佑你们夫妻天天吵架。”

    温宝裕自然不是有心诅咒我,而且,就算是有心诅咒,也不会变真的。

    可是他的话,却真的触动了我的心境——我感到我和白素的意见不合,几乎已无可避免地会演变成一场剧烈的争吵了。

    而那使我感到战栗,因为我知道,我和白素,不争吵则已,一旦发生了争吵,那就会无可收拾,所以,可以让争吵不发生,我愿尽一切努力。

    那时,我默不作声,当然,也笑不出来,神情也阴森得很,温宝裕不知我的心事,他感到奇怪。

    过了一会,我才叹了一声,把我的经历,向他说了一遍,道:“我请求唐娜的灵魂,再进入安安的脑部。如果那样,安安当然不是‘旧病复发’,令堂的承诺,也就自动取销了。”

    温宝裕苦笑,指着安安:“你看她这样子,唐娜的灵魂,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我只好安慰他:“等多几天看看。”

    温宝裕焦躁起来,狠狠地道:“唐娜的灵魂如果不来,我就设法找能人招魂,不管是什么孤魂野鬼,凶魂厉鬼,只要肯借身还魂的都好,好歹有一个会说话走路的女儿还给他们就完了。”

    温宝裕这时所说的,我只当是他心情不佳,说的狠话,没想到后来,事情的发展,竟然十分可怕——那当然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他说了狠话之后,又叹了一声:“铁医生教了我一些如何照顾一个植物人——安安的情形比较特殊,其实她不是植物人,她可以动,只是脑部完全没有思想,你推一堆,她就会动,像是一个活的玩具。”

    温宝裕这时,说到“玩具”,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我挥了一下手:“我急着到苗疆去,可不能陪你等唐娜的灵魂了。”

    温宝裕拍胸口:“放心,也到了给我独力处理事情的时候了。”

    他虽然皱着眉,可是在这样说的时候,充满自信,看来艰难的环境,会使人较易成熟。我离开了大宅,回到住所,神思仍不免恍惚。

    一进门,我就大吃一惊——身躯庞大的温妈妈,端端正正,坐在沙发上,和沙发浑然一体。一时之间,我连门也忘了关,可是我也立刻感到事情有点不对:为什么那么静呢?温妈妈所在之处,必然有耳膜可以抵受极限的声波冲击,何以现在那么静?莫非是一进来,耳膜就被震破,以致什么都听不到了?

    正在我疑神疑鬼时,我见到了另一个人,铁天音正站起来,向我道:“卫先生,请告诉温太太,温宝裕和陶先生在一起,决不会有事。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

    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立即照铁天音所说的话说了,温妈妈十分高兴,笑容满面,用听来很温柔的声音道:“你们两位都这样说,那是靠得住的了,小宝这孩子,行事有点出神入化。不过,倒也真是人见人爱。”

    铁天音忙道:“有出息的青年人,都是那样的。”

    温妈妈更是眉开眼笑,站了起来,莲步轻移,向外走去,到了门口,转过身来,向铁天音道:“谢谢你的指点,谢谢你。”

    铁天音笑:“我是美容专科,使美丽的女性长期维持美丽,是我的责任。”

    温妈妈心满意足地离去,我望向铁天音,掩不住钦佩的神色。铁天音失笑:“简单之极,我只不过以专家的身分告诉她,每大声讲一百句话的结果,是可能在脸上出现一条皱纹——我保证她以后再也不会发出过高的声音。”

    我也觉得好笑:“不止这一点吧。”

    铁天音更笑:“这年头,有财有势真好,我告诉她,小宝带着安安,去见陶氏集团主席,是陶超级巨富见了他们喜欢,带着他们度假去了。”

    铁天音居然撒了这样的一个弥天大谎,令我瞪着他,说不出话来,铁天音也望着我。我想了好一会,也觉得这种处理方法,对我来说,匪夷所思,但确然是十分好的好办法,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可以使温、陈两家对他们的孩子暂不露面不作追究。

    对望了半晌,我们同时笑了起来——人各有不同的性格,所以也产生不同的处事方法,我对铁天音了解不是太深,这算是我对他的第一次认识。

    我再把在海边发生的事说了一遍,铁天音沉吟不语,缓缓摇头:“捱得一天是一天,真正不行了,只好另外想办法。”

    我摆手:“我要到苗疆去,不管什么圈套不圈套了。”

    铁天音又想了一回:“小机械人死了,是不是表示未来世界已经完结?”

    我没有回答,因为没有谁能回答。

    铁天音忽然又伸手指着他自己的头,再指我的头,这正是陶格夫人临死时的手势。他再把手放在他自己的头上:“显然,圈套和人的头部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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