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K在想些什么。K只是简单地回答没什么。我常常幻想着,如果此时此刻坐在自己身边的不是K,而是小姐,该多么愉快。这么想想倒也罢了,可有时我会在冥冥之中忽然产生怀疑,感觉此刻坐在岩石上的K也会抱着和我一样的想法。于是心中忽然生出不快,书也读不下去了。我猛然起身,对着大海发出肆无忌惮的怒吼。我做不出那种怡然吟诵诗歌的优雅之举,而是如野人般地狂乱吼叫。有时,我会忽然从后面抓住K的脖颈,问他如果就这样将他推入海中会如何。K纹丝未动,只是背对着我,答道“悉听尊便”,而我则马上将双手放开了。
这段时间,K的神经衰弱已经好了不少。可我的神经倒是渐渐变得敏感起来了。看着比我更加安稳的K,我的心中既羡慕又憎恨。为何他对我总是一副视而不见的模样。在我看来这无异于是他的一种自信。可就算我了解到这只是自信,也不会满足的。我的疑虑又近了一步,希望能了解这种自信的实质。在学问和事业方面,K又一次找到了自己的方向,找到了自己应为之奋斗的前途。如果仅仅是这样的话,K与我没什么理由发生利益的冲突,我反倒因对K的关照产生出的积极效果而高兴。可如果他是因为小姐改变的话,我绝对不能允许了。令人不解的是,他竟然丝毫没有觉察出我对小姐的感情。当然,我也没有特意做样子来暗示他。K本来就是个对男女之情极为迟钝的人。也正是由于这点,我才能一开始就放心地把他接到自己那儿去住。
二十九
我下定决心向K敞开心扉,当然,这不是我此时才做出的决定。在旅行出发前,我已经有了这种打算。可我没有抓住表白的机会,自己也无力制造这样的机会。现在回想起来,我身边的人都有些奇怪,竟然没有一个人谈起女人。可能大部分人都没什么关于女人的话题,就是心里有话,一般情况下也不会说出来,只是保持沉默。在今日呼吸着自由空气的你看来,一定会觉得很奇怪吧。这究竟是道学的残余,还是某种羞涩的感情,请你根据自己的理解来判断吧。
K和我属于无话不说的朋友。我们偶尔也会聊聊情爱之事,可谈话的内容只是落在抽象的理论上。就算这样,这类话题也是很少出现的。我们之间聊的大都是书本知识、学习学业、未来的事业、抱负理想或者修养情操等。就算我们的关系再亲密,也不会在严肃的关系中忽然谈“轻浮”的话题。从我打算将我对小姐的感情向他明示的那一刻,不知有多少次,我都在欲说还休的感情中暗暗苦恼。我真想把K的脑袋开个洞,然后向其中吹入温柔之风。
你现在看了觉得可笑的事情,对那时的我来说,真是个天大的困难。就是在旅行途中,我也和在家里一样胆小怕事。我小心翼翼地观察着K,希望能找到向他表明的机会。可每当看到他那种过度自负的表情,我就会觉得一筹莫展。要我看来,他的心房周围就像涂抹了厚厚的黑漆。我企图注入的澎湃新潮都被弹了回来,一滴也没有进入他的内心。
有时,我看到K那副高傲坚强的样子,内心反而会归于平静。在后悔自己内心多疑的同时,也会暗暗向K道歉。在道歉的同时,又会觉得自己是个劣等人,并对此心生厌恶。可过不了多久,曾经的疑虑又会卷土重来,而且势头更加猛烈。由于一切皆生于疑虑,所以一切均对我不利。K的相貌似乎也很讨女孩子喜欢,而他的性格也不像我这样小里小气的,应该挺受异性欢迎的吧。他朴拙粗放,不失男子汉的气概,这点也比我更有优势。说到学习,虽然我们学的不是一个专业,但我明白自己一定不是K的对手——总之,对方所有的优点都同时在我眼前展现出来,那一刻,内心刚刚稍显安稳的我,马上回到了坐立不安的状态。
K看到我这副模样,便提议要是不喜欢这里可以先回东京。他这么一说,我忽然又不想回去了。实际上,也可能不希望K返回东京。我们二人绕过房州顶端,往另一侧走下去。俗话说“那里即七里”,我们便吭哧地走个不停。我半开玩笑似的跟K说:“这么走真不知道有什么意义。”听了我的话,K回答脚不就是用来走路的。我们走热了,就钻入海中,不分场所地在水中泡一泡。之后又承受着强烈的日照,这样来来回回,真的把我们弄得筋疲力尽了。
三十
我们就这样走走停停,承受着暑热与疲劳的双重压力,身体自然失去协调。与生病的感觉不同,这就如同自己的灵魂忽然依附于他人身上一般。我仍用平常的口气和K闲聊,可平常的心情却不翼而飞。我对他的亲近与憎恶,都开始带有旅途中特有的性质。也就是说,由于暑热、海潮和跋涉,我们进入了与以往不同的关系之中。那时的我们,如同结伴的行商,所聊的内容迥异于以往,根本不会触及内心的真实情感。
我们就这样走到了铫子(日本地名,位于千叶县——译者)。途中有件事令我至今难忘。在离开房州之前,我们到小湊观看鲷浦。由于这是多年前的事情,加之我对此并无兴趣,所以具体记不清了。据说那是日莲(镰仓时期僧人,日本佛教一派的祖师)诞生的村子。传说日莲诞生之日,有两条鲷鱼冲上海岸。从那之后,村子里的渔民便不再捕捞鲷鱼。因此,海湾里的鲷鱼多得不得了,我们特意雇了一叶轻舟前往观看。
那时,我一心观察着海面,水中微紫色鲷鱼的样子,令人感觉百看不厌。可K看上去并不像我那么有兴趣。也许比起这些鲷鱼,他更关心日莲的情况。这边正好有座名叫诞生寺的寺庙,应该是以日莲诞生地而命名的吧。那真是座壮观的寺庙。K希望能去寺里看看,和住持说说话。老实说,我们穿的实在过意不去。特别是K,他的帽子被风吹走了,只得买了顶草帽戴着,衣服更不用说了,满是污垢、汗臭逼人。于是我表示不去了,可K固执己见,说如果我不愿去,就在外面等着。我只得和他踏进寺庙的大门,心里觉得我们一定会被拒之门外。可没想到和尚如此亲切和善,他将我们引入宽敞精致的客厅,并立刻在那里与我们进行交流。那时的我,想法和K有很大的距离,所以根本无心听闻他与那位和尚的对话。K好像一个劲儿地询问日莲的事情。和尚介绍日莲也被称为草日莲,以其草书精湛之故。我发觉当K听到这里,脸上露出了不屑一顾的表情。也许他想从更深的层次了解日莲。我怀疑这位和尚是否真能讲出深刻的东西。然而我们刚出寺庙,K就滔滔不绝地讲起了日莲。我又热又累,哪有心思听他念叨,只是嘴上应付着。后来,连应付也懒得应付,干脆就沉默了。
在第二天晚上,我们住进旅馆,吃过饭,马上就要卧床休息时,忽然探讨起了一个高深的问题。K认为昨天与我谈日莲时,由于我的回应不甚积极,令他很不愉快。他认为精神上不求上进之人都是蠢货,而且要将我当成不学无术的浅薄之徒。而我心里满是小姐,当然不能对他这种近乎轻蔑的言论一笑置之。于是,我开始为自己辩解反击。
三十一
那时,我反复地使用“人情味”这个词。K表示我以人情味作为掩护,将自己的全部弱点都隐藏在其下。啊!现在再想想,K确实说到了我的痛处。不过我当时使用这个词,就是为了让K明白,没有人情味是什么意思。我从对话初始就带有反抗的意味,当然也就没有反省自己。我坚持自己的主张。于是,K问我他哪里没有人情味了。我对他说“你是有人情味的,也许很有人情味了也说不定。可你的言谈举止没有人情味,行为举止也没有——你是故意装成这样的”。
我这样说罢,K说因为自己修养不够,可能旁人看起来会有这样的感觉。他完全没有反驳我。我与其说泄气,更有些可怜他。我立刻停止争论。而他的语调也慢慢低了下来,怅然说道,如果我也了解他心中的那些古人,就不会如此攻击他了。K口中的古人,当然既非英雄也非豪杰,而是那些为了升华灵魂而虐待肉体、为了得道而鞭打身体的苦行僧。K曾对我明示过,由于我不能理解他为此所承受的痛苦,他感到十分遗憾。
K和我就这样结束了讨论,睡下了。到了第二天,我们又回到了普通行商的关系,两个人汗流浃背,吭哧地向前赶路。在路上,我不时地想起昨晚的事情,后悔不迭。昨晚多好的机会啊,可我却装作不知任其从指间溜走。我真不该用人情味这类抽象的词语,直截了当地向K说清楚多好。说实话,我之所以使用“人情味”这个词,正是以自己对小姐的感情为基础的。因此,与其蒸馏掉事实,而只将干瘪的理论展示给K,这种将事实原封不动地展现在K面前的做法,对我来说确实更加有利。坦白地讲,我之所以没这么做,是由于我和K的亲密关系来源于我们之间学问的交流,这种亲密关系中有某种自然而然的惰性存在。而我恰恰缺乏狠下心来突破这层惰性的勇气。说我矫揉造作也好,虚荣心作祟也好,反正就是这么一回事。只是我所说的矫揉造作和虚荣心,与这两个词一般的意义略有不同。如果你能理解的话,我将非常高兴。
晒得黝黑的我们回到了东京。回来后,我的心情又发生了某种变化。有没有人情味这类不值一提的理论已经被我完全抛于脑后。而在K身上,也看不到丝毫宗教徒的影子。他心中那些灵魂肉体的问题,恐怕早就不复存在了。我们就像异种人一样,四下张望着匆匆然的东京。随后,我们来到两国饭店,虽然天气很热,还是点了鸡肉串。K说我们可以顺势走回小石川。我体力比他好,马上就同意了。
到家的时候,夫人见到我们这副怪异模样惊讶不已。我们不仅肤色变得黝黑,而且在东奔西走中消瘦了不少。夫人还称赞我们更结实了。小姐说夫人前后矛盾,然后就笑了起来。在旅行之前,我一听到小姐的笑声就会生气,可现在感觉心情愉快。可能因为环境不同了吧,毕竟很久没有听到了。
三十二
不仅如此,我还发现小姐的态度与之前略有不同。我们刚经历了长途旅行回到家中,在一切恢复往常之前,身边事都需要女人来照料。负责照顾的夫人自不用说,就是小姐也是先紧着照顾我,然后才轮到K。如此露骨的做法,连我也感到难为情了。有些时候,反而会心生不快吧。但小姐在这件事上做得恰到好处,使我非常高兴。也就是说,小姐将她的温柔体贴更多地分给了我,而且是以一种只有我才能理解的方式做了这一切。由于这层缘故,K并没有出现厌烦的情绪,依旧一副平常模样。可我心里却对他暗暗奏起了凯歌。
不久,夏天就结束了。从九月中旬起,我们又要回到学校上课了。由于各自上课时间的差异,我们进出门的时间又有了不同。一周中,我有三次比K晚回来。可每次晚到家时,我都没有再看到小姐出现在K的隔间。K还像往常那样瞥了我一眼,习惯性地招呼道:“刚回来吗?”我的回复也很机械简单。
应该是十月份的事了。有天,我睡过了头,穿着日式和服就匆匆向学校奔去。想着穿系带鞋也很费事,我就没穿高腰鞋,把脚一插进草鞋就跑了出去。按照那天的课程表,我比K要早到家。于是我一到家,就拉开了格子门。接着听到本以为不在屋内的K的声音,同时,小姐的笑声也传了过来。由于我穿的是方便的草鞋,所以马上走向房间打开隔间的门。我看到如往常一样坐在书桌前的K,而小姐却不见了。我只看见她逃离般的背影闪了一下。我问K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K说身体不舒服,回来休息。于是我走进自己的房间坐了下来。不一会儿,小姐就端茶过来了。那时,小姐才对我打了招呼。我不是爽快之人,无法笑着问她为什么刚才要逃走。可我会将这件事积郁在心里。小姐马上离开我的房间,沿着走廊向对面走去了。可她中途停留在K的隔间前,一个在内一个在外说了两三句话。可能是继续我回来之前的谈话吧,由于我不知道他们先前的谈话内容,所以也不甚了解。
这几天,小姐的态度渐渐变得坦然了。即使我和K都在家的时候,她也会走到K隔间的走廊上呼唤他的名字。然后从容地走进去。当然,这都是递信或者送还洗好的衣服之类的事。住在同一屋檐下的两个人,这种程度的交流当然是无可厚非的。可被独占欲冲昏头脑的我看来,这也是过分的。有时,我甚至认为小姐有意回避我,故意避开我的房间,同K靠近。你会问,为什么我不让K搬出去?可那样一来也就违背了我强行把他拉来的初衷。我不能这样做。
三十三
那是十一月一个寒冷的雨日。我的外套被雨水淋湿,像往常那样穿过阎魔殿(在东京源觉寺内——译者),顺着狭窄的上坡路往家走。K的隔间空无一人,可火盆里的火烧得正旺。我也想赶紧把冰冷的双手放到热热的火盆上烤烤,便急忙打开自己房间的格子门。可我的火盆中只有燃烧后冰冷的白色余灰,连火种都已经灭了。我一下子生气了。
这时,听到我脚步声的夫人走了出来。她看我沉默无言地站在屋中,赶忙不忍似的帮我脱下外套,换上日式和服。听到我说冷,又赶忙从隔间将K的火盆端了过来。我问K是否回来了,夫人答说回来后又出去了。那天,K也应该比我晚到家才对,我感到不对劲儿。夫人推测说可能有什么事情。
我坐下来看了一会儿书。房间中寂静异常,听不到任何言语之声。这初冬的寒冷和寂寥,似乎要将我吞噬。我马上把书摊在桌子上,站起身来。我忽然想去热闹的地方走走。雨好像已经停住了,可空气还是冷得像灌了铅一般。为了慎重起见,我扛上了油纸伞,沿着炮兵工厂的后墙向东走下坡路。那时,这条道路还没有被改造,坡度要比现在陡得多,而且非常窄,路面也不直。下坡的时候,由于南侧有高楼阻塞,导致排水不利,所以路上泥泞不堪,特别是穿过狭窄的石桥一直到柳町大街的那段路,简直没处下脚,就是穿高齿木屐或长筒靴也无法随便乱走。人们只能在路面正中那条泥水自然分开的小道上,小心翼翼地前行。这条小道只有一两尺宽。来往的行人就好像在一条铺在路面的细带上行走,行人们排成一列缓缓通过。我就在这条细带上同K不期而遇。我一直只注意脚下,甚至K走到了对面都没有发觉。当我下意识地感到自己面前有什么挡住了去路时,抬头一看,才发现K就站在自己面前。我问K到哪里去了。K只回答说到那边去了一下,用的仍旧是平素那种不冷不热的腔调。K与我在这条细带上错身走过,接着,我看到紧跟着K后面的是一个年轻女子。我有近视,刚才一直没有看清。与K擦肩而过后,我看清了这个女孩正是房东小姐!我大吃一惊。小姐有点儿脸红,对我打了招呼。那时,女人的发型和现在不同,还没有出现厢式发型(头发前梳的西式发型),而是把头发在头顶像蛇一样盘起。我怔怔地看着小姐的头发,过了一瞬间才回过神来,必须有一方把路让开。我果决地迈到泥里,这样小姐就能轻松地走过去了。
在到达柳町后,我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好了,且去哪儿心情都不会好的。我也不在乎飞溅的泥水了,在脏乎乎的泥地上迈开大步胡走一通。然后就回家了。
三十四
我问K是不是和小姐一起出去的,K说不是,是在真砂町偶然遇见后,一起顺道回来的。这样一来,我不便再继续往下追问。可在吃饭的时候,我又向小姐提出了相同的问题。小姐听后,脸上又出现了那种令我不快的笑容,让我猜猜她去哪儿了。那时的我脾气有点儿急躁,看到小姐这副玩笑样子,心中不免生气。而能感觉到这种气氛的,只有共进晚餐的夫人。K也是神情自若的样子。小姐的这种态度,究竟佯作不知,还是天真无邪,我无法判断。作为年轻女子,小姐也算是头脑灵活的人,可年轻女子所共有的那种令我不快的特点,说没有也不确切。这种令我不快之处,是从K入住后,才慢慢进入到我的眼中。我该把这种不快归咎于自己对K的嫉妒?还是将其看作小姐对我的表演?我对此迷茫不知。即使在今日,我也无意否定我那时强烈的嫉妒之心。经过多次反复,我已经意识到在爱的里面,这种情感所发挥的作用。在外人看来,这种感情只会在不值一提的小事上体现出来。说句题外话,这种嫉妒不就是爱的另一种体现吗?在结婚后,我感觉这种嫉妒之情渐渐淡了下去。与此同时,爱情的火焰也不似最初那样强烈了。
我在想,是否要将自己一直犹豫的内心,毅然向对方的胸口掷过去。我所说的对方并非是小姐,而是夫人。我曾经考虑过是否要和夫人正式请求将小姐嫁给我。可是,自己虽然下了这个决心,却迟迟没有付诸行动。这样说来,我真是个优柔寡断的男人。可真是这个原因也就算了,但实际上阻止我进一步行动的,并非自己的意志力不足。在K没来住的时候,我由于担心被人欺骗,一直压抑着内心的情感,无法向前迈出一步。K来之后,我又疑心小姐是否对K生有情意——这个念头不停地困扰着我。我暗暗对自己说:倘若小姐真的倾心于K多于我,那么我对小姐的这份感情便没有表白的价值。羞耻和痛苦的感觉略有不同。不管我自己的爱恋如何强烈,可爱恋着的姑娘却对别人投以青睐的话,我无论如何都不想与这样的姑娘为伴。世上也有这种人——不管对方愿不愿意,只要娶了喜欢的姑娘,就会沾沾自喜。当时的我,觉得这样的人要么就是洞悉一切,看透人情的滑头,要么就是未谙世事,不知情爱为何物的蠢货。我的感情纯洁热烈,绝对不能认同只要娶回来就能磨合和谐的逻辑。也就是说,我是个极为高尚的爱的理论家。而同时,也是个迂阔不堪的爱的实践家。
在与小姐如此长时间的相处中,我本来也有很多次直接向这位“重要当事人”表明心思的机会,可每当机会来临时,我都故意避开了。那时的我,固执地认为按照日本的习惯,是不允许这样做的。可是,束缚我的不仅仅是这种习惯,我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想法:日本人,特别是日本的年轻女性——在这种情况下,总是缺乏直接向对方说出自己想法的勇气。
三十五
这些理由使我裹足不前,只得原地呆立。就像身体不适的情况下午,醒来后觉得周围事物尽在眼中,但四肢就是动弹不得。我常常经历这种外人无法感知的痛苦。
不久,新年伊始,春天来临了。一天,夫人对K说,能不能找几个朋友过来玩纸牌,K马上说自己没有朋友。夫人吃了一惊。的确,K一个可以称得上朋友的人也没有。在街上相遇时,可能会多少打个招呼,可那些人远谈不上是可以一起玩纸牌的朋友。夫人随后转向我询问能否带朋友过来,我当时没什么心情玩这个,只是含糊地应付了一声,随后将其抛之脑后。可到了晚上,K和我还是被小姐拉了过去。由于没有客人,只是家里的这几个人玩儿,场面稍显冷清。K的牌技很生疏,就像凑数的人。我问K会不会玩百人一首,K回答说不会。小姐听了我的话,以为我轻视K。于是明显地站在K的一边。最后,竟然成了二人合力来对付我。这样下去,我可能会与他们吵起来。幸而K的态度没什么变化,并没有丝毫得意之色。这样我才平静地坚持到最后。
又过了两三天,夫人和小姐一大早就去了市谷的亲戚家。K和我都还没开学,双双留在家中。我对读书和散步都感到厌倦,只是将双肘架在火盆边上托着脸颊发呆。隔壁房间的K则一声不发,整个房间极为沉静,仿佛两个人都不知道对方的存在。实际上,这类事在我们之间不足为奇,我并没有特别在意。
十点左右,K忽然拉开隔间的门,同时看着我。他就站在门槛上,问我在想什么。我当时脑中空空。如果在想,也是时刻挂念的小姐的事情。思念小姐无疑会联想到夫人。可K最近就像个无法分割的存在,总在我的头脑中萦绕,这样问题就变得复杂起来。我与K相互对视着,虽然自己一直将他视作某种障碍,可我无法直言相告。我依然默默地看着他的脸,这时,K走过来坐在我的火盆边上。我将双肘移开火盆的边缘,向他那边推了推。
K开始说一些与往日不同的话题。他问夫人和小姐到市谷的什么地方去了,我说可能是叔母家。K又问起这位叔母,我说也是军人的家属。K又问女人拜年大多是在正月十五之后,为什么这么早就去了,我只能回答对此不知。
三十六
K还是一个劲儿地问起夫人和小姐,他不停地追问,直到我也无法回答。我觉得有点儿麻烦,可更感觉奇怪。之前总是由我先提起母女二人的话题,可现在回想起那时他的样子,我一定会注意到他变了。我最后忍不住问他,为什么今天会问这么多问题。这时,他忽然沉默了。可我却发觉他紧闭的嘴角肌肉正在抖动。K本就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平时有个毛病,就是要说什么之前,嘴角总会发生些许颤动。他的双唇仿佛故意反抗他的意志,不肯轻易开启。他语言的力量也好像被封印了似的。可一旦这语言破口而出,发出的声音就要比普通人倍加有力。
我观察他嘴角的变化,预感到他又要说什么了。可他究竟准备说什么,我无法预测,所以更加震惊。请想象一下,当他向我表达出他对小姐的深刻恋情的时候,我的样子。我仿佛被他的魔法棒一下子变成了石块,就连蠕动嘴唇的能力都失去了。
那时的我,已经被恐惧吓得缩成一团,而且是痛苦不堪的一团。总之,我就是个块状物,从头到脚都变得如顽石钢铁般坚硬,已经失去了呼吸的弹性。庆幸的是,这种状态并没有持续多久。我很快恢复了常态,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策:又被他抢先了!
可是,对自己下一步究竟怎么走,我也一筹莫展。也许根本没有思考的余裕吧。我一动不动,怔怔地忍受衬衣被腋下沁出的冷汗所浸透。在这当中,K不时地开启他那依旧沉重的双唇,断断续续地表达着自己的思想。我痛苦难耐,就像一张大幅广告贴在我的脸上,即使K也不会注意不到。可此刻,他正将注意力全部集中于自己的事情,根本没有关注我的表情。他的表白从头到尾都是一种腔调,沉重而滞钝,给我一种不可轻易撼动之感。我的一半心思在听闻他的表白,而另一半心思则为如何处理而烦恼。对他言辞中的细微之处我一无了解,只有他说话时的腔调在我胸中回荡不已。鉴于此,我不仅如方才所言那样痛苦,而且还产生了某种恐惧之感。也就是说,对方比自己优秀的念头,在我的头脑中萌发了。
K的倾诉大体结束时,我已经什么也说不出来了。我到底是该在他面前进行相似的表白?还是缄口不言为好?我的沉默并非是在权衡利害,是真的空口无言,而且也没有表达的欲望。
午饭时分,K和我相对而坐。女佣为我们盛饭,对我来说真是难以下咽。我们就餐时几乎一言未发。也不知道夫人和小姐何时回来的。
三十七
我们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未再碰面。K同上午一样安静,而我则陷入深刻的思考。
我当然希望同K表明心迹,可又觉得现在为时已晚。为什么没有在他讲话时就将其打断,来个反戈一击呢?这是一个非常大的失误。至少也要在K表述时紧随其后,将自己的想法全盘托出,这样也许会好一些。如今K的表白已经告一段落,如果这时我又琢磨着来一次表白,怎么感觉都有些不自然。可我又不知该用何种方法化解这种不自然。我现在悔恨交加,晕眩不已。
我盼望K再次打开隔间的门走向我。要我说,刚才就像遭遇意外打击一般,我毫无防备。我决心将上午失去的东西夺回来。于是,我便不时地抬起头,一次又一次地望着隔断门。可那扇门不再打开,K总是那样安静。
这期间,我的头脑却被宁静所烦扰。在那个小小的隔间里,K也在想着什么吧。一想到这个,我就不能自持。我们总是这样隔着一扇门而相互沉默。K越是安静,我就越容易忘记他的存在——这本是我们相处的常态。可这个时候,这份安静不禁使我狂躁,我又不能自己打开那扇门去找他。一旦错过了对话的机会,我只能等待对方再次为我制造这样一个机会。
最后,我竟然变得坐立不安。如果再勉强自己继续做下去,我很可能会忍不住去找K。我只得起身走向走廊,又从那里走到茶室,六神无主般地从铁壶中倒出一杯水,喝了下去。最后,我走出家门,站在大街的正中央,仿佛故意避开K似的。我也没有什么特定的去处,只觉得在家中实在有些心神不宁。所以,我随便走到哪里都无所谓,我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在正月的街道徘徊。无论怎么走,我的脑海中都是K的影子。我也并非为了在头脑中摆脱K而如此徘徊,这样闲逛只是为了咀嚼他的表现。
我首先觉得他是个谜一样的男人。他为何突然向我表明这种事情?他的情爱已经积累到必须找人倾诉的程度?平日那个他又跑到哪儿去了?此中缘由,殊不可解。我了解他的弘毅,也了解他的真挚。我相信,在决定自己今后的态度之前,有众多的事情需要和他交流。同时,我也有些厌倦继续与他保持朋友的关系。我就这样失神地在大街上游荡,眼前始终浮现K端坐屋中的情景。而且幻听到某种声音回响于耳畔,似乎说我怎么走也对K奈何不得。也就是说,我已经将他想象成某种妖怪,而且感觉自己可能一生都会受其困扰。
当我精疲力竭地回到家中时,K的房间仍旧那样安静,仿佛毫无人气一般。
三十八
到家后不久,我就听到人力车的声音。那时候还没有橡胶轮胎,车声很刺耳,很远都能听得到。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我被叫去吃饭。夫人和小姐脱下的华服还没有收拾,乱糟糟地铺在隔壁房间。两位女士似乎担心回来太晚而过意不去,为了准备晚饭就着急回来了。夫人的这份亲切,对我和K没有丝毫触动。我一面对着饭桌坐下,一面惜字如金地打招呼。K比我还要沉默。由于平时很少同时出行,母女二人倒是比平时兴奋许多。如此一来,我们两个男人的态度就显得格外扎眼了。夫人问我怎么了。我回答说心情不好。实际上,我的确心情不太好。随后,小姐也问K同样的问题。K没有说和我一样心情不佳,只回答不想说话。小姐追问为何不想说话。我一下子抬起笨重的眼望着K,心中好奇K会如何回答。K的双唇又习惯性地开始颤抖。如果不知情的人看了,一定以为他正在为如何回答而苦恼。小姐笑着说是不是在考虑什么困难的事啊。K的脸变得微红。
这一夜,我比平时更早上床休息。吃饭时我说自己心情不好,夫人挂念此事,在十点左右特意为我端来一晚荞麦汤。可那时,我的房间已经熄灯。夫人“哎呀”叫了一声,把隔壁的隔扇门拉开了一条小缝。光线从K的书桌上斜射进我的房间,看来K还没睡。夫人坐在我枕边说可能感冒了,喝点儿热的暖暖身子吧,说着便把荞麦汤送到我的嘴边。在夫人的注视下,我把那碗荞麦汤喝了下去。
在黑暗中,我思索了很久。当然围绕着一个问题辗转反侧,却毫无办法。我忽然好奇隔壁的K在做什么,便无意识地叫了一声。于是,K也回了我一声。他现在还没睡,我对着隔扇的门问还没睡吗?他简单地答道马上就睡。我又问他在做什么,这次K没有回复。五六分钟后,我清晰地听到他拉开壁橱,铺展被褥的声音。我又问他现在几点,K说一点二十。过了一会儿,“噗”的一声吹灭灯,室内变得完全黑暗,寂静无声。
我的双眼却在漆黑中渐渐变得澄澈明亮,我又一次下意识地叫了K一声。K也和刚才一样回应。我主动对他说,如果现在可以,希望我们能好好聊聊今天他跟我说的事情。我当然不想隔着隔扇说话,可觉得K马上就会回复自己。不料K在爽快地回应了我的两次呼叫后,却不再有什么反应,只是用极低的声音搪塞道“是啊”。这让我不由得心里再次一震。
三十九
无论第二天,还是第三天,K的回答始终是那种含含糊糊的态度。看他的神情,是绝对不想由自己主动触及这个问题的。当然也没有机会。如果夫人和小姐没有同时出门,我们便无法心平气和地谈论这件事。我对此心知肚明。尽管清楚,可内心还是十分不安。起初我还只是慢慢准备,等着对方开口,转而决心只要有任何机会,自己都会主动提出此事。
与此同时,我也在默默地观察所有人的反应。夫人的态度与小姐的举止,一切皆如常。既然她们在K表白前后没有什么不同,那么K的表白只有我这一个听众。无论是核心的小姐,还是作为监护人的夫人,都对他的表白一无所知。这样一想,我内心稍稍安静了一些。我又觉得,与其强行制造机会,生硬地挑起话头,倒不如抓住自然而然的机会更好。于是,我决定暂时先不出手,将这个问题放一放。
这种想法听起来很简单,可心中的变化如同潮汐升降,起伏不平。我看着K平静如常的样子,心中产生了多种解读。在观察夫人和小姐的言语动作时,我又对她们是否言行一致心生怀疑。人心中安装的那个复杂的机器,真的会像钟表的时针一样,一目了然地指出表盘上的数字吗?总而言之,请你这样想吧,我对同一件事,这样看看,那样看看,然后才会落脚。说得再复杂一些,那时在情理上绝对不该使用“落脚”这个词语。
不久,学校又开学了。在课程相同的日子里,我们一起出门。如果时间合适,两个人放学也会一起回家。在外人看来,我和K还是一如既往的亲密模样。可实际上,我们都各自打着自己的算盘。一天,我忽然在大街上同K针锋相对起来。我问的第一个问题:前几日的表白,是只对我一个人说了,还是对夫人和小姐也说了。我认为今后对K的态度,必须以他的回答来决定。于是,他表明自己从来没对其他人说过。我内心一阵欢喜,认为事情与自己推测的别无二致。我清楚K比自己更加蛮横,胆子也更大。可另一方面,我又会无缘由地相信他。即便他为了学费对养父母欺骗了三年,我对他的信任也丝毫未减,反而对他更加信任了。这样说来,患有疑心重病的我,对他这样明确的回答也没有丝毫否定之心。
我又问他打算如何处置自己的爱情。仅限于表白?还是希望自己的表白收到实效?对这个问题,他只字未答,只是默默地向坡下走去。我请求他不要有所隐瞒,向我敞开心扉。他却毅然说道对我毫无隐瞒的必要。可对我想知道的事情,他却未提及只言片语。由于在大街上无法立定脚步,刨根问底,我也只好不了了之。
四十
一天,我来到久违的学校图书馆,坐在一个宽大书桌的角落,上半身享受着窗口射入的阳光,手中翻着最新的外国杂志。我的任课老师要求我在下周前完成有关专业的某项调查工作。我总也找不到有用的信息,只得反复借阅这些杂志。最后,我终于找到自己需要的文章,随后便专心地阅读。忽然,书桌对面,有一个细小的声音在呼唤着我的名字。我一下子抬起头,看到站在我面前的K。他俯身于书桌上,将脸靠近我。你也知道,图书馆是不能大声说话打扰他人的。K的动作与大家的都是一样的,但那一刻,我心中生出种种惊讶。
K用低沉的声音问我在干什么,我回答说正在查东西。可他的脸并没有离开我,又用同样低沉的调子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散步。我回答等一会儿倒是可以,他说没问题,就坐在我面前的空位上。这样一来,我变得神情涣散,无法继续安心阅读。我总觉得K有什么事,特意来找我谈判的。我只好将看了一半的杂志合上,站起来。K平静地问我是否读完了,我含糊地答了一声便交还了杂志,与K一同离开了图书馆。
我们也没什么地方可去,就从龙岗町一直走到池塘边,进了上野公园。这时,他忽然开口说起上次那件事。我思前想后,觉得K正是为了这件事特意拉我出来散步的。可他现在仍旧不愿意接触问题的实质,只是漠然地问我怎么想的。所谓我是怎么想的,就是对于深陷恋爱旋涡中无法自拔的他,我是如何看待的。换句话说:他希望我对现在的他做出评价。这时,我感觉自己已经了解到他与平日确实有所不同。虽然有过多次反复,他的天性还是我行我素,并不软弱。他既有胸襟又有勇气,是那种自己认准的道路就会一直走下去的男人。与养父母家的纠纷便是此种性格的反映,这已经深深铭刻在我的心中。所以今天我可以明确地认识到他的状态与往常不同。
我问K,为什么他此刻需要我的评价。他回答的语气与平日不同,消沉地表示自己是个软弱的人,并为此深感耻辱。迷茫的他,不能对自己有清醒的认识,只得请求我为他做出客观的评价。我追问他为何迷茫,他解释说不知该前进还是后退。我立刻追问下去,问他如果想后退就能退得了吗?他一下子变得语塞,只说自己很痛苦。他的神情看上去确实很痛苦。如果对方不是小姐,我真的会将K最渴望的回答抛给他,如同将润雨注入干涸的脸上。我认为自己生来就带有这种善良同情之心。可这一刻,我的想法有所不同。
四十一
我用和其他门派的高手比武时的眼神,注视着K。我的双眼,我的心脏,我的身体,但凡冠以我的一切都被我调动起来,对K虎视眈眈。而无辜的K,与其说他全身破绽,不如说毫无戒备更合适。这一切,就如同我从他手中接过由他负责保管的要塞地图,并在他眼前气定神闲地展开观看一般。
K在理想和现实之间彷徨观望,举棋不定。我发现了他的这种状态,并将注意力集中到一点上:我只要一击,对方便会倒下,然后便可乘虚而入。于是,我对他的态度迅速变得严肃起来。当然,自己这么做虽然是出于策略的考虑,可也有与此种态度相应的紧张心情。这样一来,滑稽感、羞耻心,自己都一概无暇顾及了。我说:“精神上不求上进之人都是蠢货。”这原本是我们在房州旅行时,K对我说过的话。现在,我用与他类似的口气,将这句话原封不动地又抛给了他。当然,我绝对不是为了报复。我承认,自己这样做有某种比报复更加残酷的意图混于其中。我希望能借助这句话封死铺在K面前的爱情之路。
K出生在真宗寺。可从中学时代开始,他的宗教倾向就不接近真宗的教义。我对教义的区别不甚了解,自己没有资格谈论这个问题,只不过是从男女关系上有此认识的。K以前就非常喜欢“精进”一词,我觉得这个词也带有某种禁欲的含义。可后来才了解到,这个词包含更加庄重的意味,令我倍感惊讶。他的信念就是:为了得道,可以牺牲一切。莫说节欲或禁欲了,就连不附带欲望的恋情,也是对“得道”的障碍。在K自立生活的这段时间里,我常听到他的这种主张。那个时候,我满脑子都是对小姐的爱恋,所以势必要对他表示反对。经我反对,他总会显露出遗憾的神情。这种神情与其说是同情,不如说是对我的轻视。
由于我们曾经经历过这些,“精神上不求上进的人都是蠢货”这句话必定会对K造成伤害。但是,如同我前面说过的那样,我并不想借此一言,将他辛苦积累起来的过去拆毁殆尽,而恰恰希望他能继续这样营建下去。无论为了得道也罢,升天也罢,都与我无关。我害怕K忽然转变自己生活的方向,并与我发生利害冲突。总之,我说的话纯粹是自私欲望的暴露。
“精神上不求上进之人都是蠢货。”
我又一次重复了这句话,并盯着K,观察他的反应。
“是蠢货。”过了一会儿,K又说道,“我就是蠢货。”
K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怔怔地望着地面。我对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感觉K瞬间由偷偷摸摸的蟊贼变成野蛮强横的强盗。但是,我发现他的声音还是那样绵软无力。我本想看看他的眼神以做参考,可他一直没有看我,只是慢慢地向前走去。
四十二
我同K并肩而行,心中默默地等待着他的下次发言。也许将我的状态称为“伺机而动”更为恰当。那时,我觉得把自己说成想要谋害K也不过分。可我也有饱受诗书熏染的良知,如果这时候有个人在我耳边轻声说“你真卑鄙”,可能我会立刻有醍醐灌顶、重回自我之感。如果这个对我耳语之人就是K,我恐怕会在他面前变得面红耳赤。可如此正直的他又怎么会责怪我呢。他如此单纯、善良,而我已经迷失自我,不仅忘了对此表示敬意,反而利用他的善良单纯,将其击倒。
过了一会儿,K叫着我的名字,看着我。这回我停住脚步,K也停了下来。这时,我才能直视K的双眼。K个子比我高,我不得不仰视他的脸。我当时的神态,就像饿狼在面对无辜的小绵羊。
“别再提这个了。”他说道。他的眼神和语言都流露出非常痛苦的感觉。我一时不知说什么。随后,K请求似的重复道:“别提了。”那时,我对他的回答非常残酷,犹如饿狼伺机咬住羊羔的咽喉。
“你说别再提了。可原本不是我先提起的,是你先提起的。不过你要是希望不提了也可以,但别只是嘴上说不提了。如果你心里没有去除这件事的觉悟,你又如何面对你平时素有的主张呢?”
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感觉到原本高大的他在我面前自然地萎缩变矮。就像平时说的那样,K是个非常固执的男人。可另一方面,他又是个超乎寻常的正直男人。在自己的这种矛盾被深刻揭露时,他做不到还能保持平心静气的状态。我看到他那副窘迫的样子,便觉得安心了。随后,他忽然问道:“觉悟?”还没等我回答,接着说,“没有觉悟之心是不行的。”他的强调好像在自言自语,又好像在梦呓。
我们的对话就此结束了,两个人向小石川的寓所走去。虽然那天无风暖阳,可毕竟在冬天,公园中还是冷清寂静。杉木被霜雪侵袭后失去翠意,呈现出茶褐般的颜色。树林的梢头排列整齐地伸向昏暗的苍穹。我望着这样的景象,感觉寒冷撕咬着自己的背脊。我们快步穿过傍晚的本乡台,走下小石川的山谷朝对面的山坡爬去。这时候,我才感觉到穿着外套的身体开始微微发热了。
可能走得太急,我们在归程中几乎一言未发。回到家中落座吃饭时,夫人问我们为何回来晚了。我说K要我一起去上野公园走走。夫人一脸惊讶地问:“这么冷的天气?”小姐问上野有什么。我说什么都没有,只是去散散步。而平时就少言寡语的K,更一言不发了。夫人的搭话,小姐的微笑,他都只是含含糊糊地应付一下。随后,便狼吞虎咽地将饭菜送进口中,还未等我起身,便回到了自己的隔间。
四十三
那时候,还没有出现诸如“觉醒”“新生活”之类的词汇。但是K无法毅然地抛弃“旧的自我”,迈向新的生活,并非由于缺乏现代人的思维,而是他对自己的过去,不能予以抛弃。可以说,他正是为此活到今日的。所以,K没有向自己的爱情目的地阔步前行,不是因为他爱得不强烈、不彻底。无论自己的情感燃烧得多么旺盛,他也不会举止失仪、进退失据。既然K没有得到令自己忘乎所以、不顾一切的冲动机会,他便稳住自己,反省过去。这样一来,他又不得不在故有的道路上循步而行了。而且,K有着现代人所缺乏的韧性和忍耐力,在这两点上,我对他知之甚深。
从上野回来的那天晚上,对我来说是个较安静的夜晚。我紧随在K的后面回到房中,在他书桌的旁边坐了下来。随后便开始故意与他有一搭无一搭地聊了起来。他有点儿困惑,我的眼中可能多少闪耀出胜利的神色吧,我的声音也夹带着得意的腔调。与K同在火盆旁烤了一会儿手之后,我返回自己的房间。万事不及他的我,只有在这一刻,对他产生了不足惧的念头。
不一会儿,我就进入安睡之中,可又被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叫醒了。睁眼一看,格栅门打开了两尺的样子,K的身影黑乎乎地立在那里。他的房间还如傍晚那样亮着灯,面对突如其来的场景,我一时有些语塞,只能怔怔地望着这一切。
这时,K问我是否已经睡下了。他总是睡得很晚。我望着黑影壁般的K,问他有什么事情。K说没什么事,只是出去方便回来后随便问一下我是不是已经睡了。他背对着灯光,我完全看不到他的神态和眼神,不过他的声音要比平时更加沉稳。
过了一会儿,K关上了隔扇门。我的房间又恢复了原本的黑暗。我又将双眼合闭,静静地享受带来美梦的黑暗。随后,我便睡了过去,意识全无。在第二天早上,我回想起昨天的事情,感觉有些古怪,心想那些并不是梦。于是,便在吃饭时向K询问。K说确实曾打开隔扇门叫过我的名字。我追问他为何如此,却未得到明确的回答。当我感觉无趣的时候,他却反过来问我近来睡得是否安稳。这让我又不知所云了。
那天正巧是我们课程时间相同的日子。不一会儿,我们就一道出门了。我从早上就一直惦记着昨晚的事,又在上学途中对K刨根问底。可K一直没有给出令我满意的回答。于是,我故意追问是不是他想再提一下那件事,K抬高音调毅然答道没有。听起来似乎在提醒我注意昨天在上野说的那句“别提了”。在这一点上,K的自尊心极为敏感。忽然想到这一点的我,马上联想到他用过得“觉悟”一词。于是,这个迄今从未引起我注意的词语,开始以一种巨大的力量抑制着我的灵魂。
四十四
我对K本性中那种果敢的性格十分了解,也非常清楚他对此事如此优柔寡断的原因。也就是说,我既了解他平时的禀性,也能抓住他特殊状态下的情感,我对此扬扬得意。可当我在心中反复咀嚼他所说的“觉悟”这一词语时,我的得意便会渐渐褪色,最后竟然开始动摇了。我觉得这种情况对他来说并不意外,并开始怀疑他已经有了一次性解决所有疑惑、苦闷和烦恼的最后手段。而当我以新的眼光回视“觉悟”二字时,不由得大吃一惊。如果我能再次以公正的眼光回顾一下他所说“觉悟”的含义,也许结果可能会好一些。可悲的是,那时我已经成了独眼龙,把这两个字看作K要对小姐发起猛攻的意思,固执地认为他所谓的“觉悟”,就是将自己果敢的性格发挥在恋爱方面。
我听到了自己心底的呼唤,要求我必须进行最后的决断。我立刻产生了与之相应的勇气。我决定要抢在K的前面,在他不知不觉中,把事情处理妥当。我就这样默默地寻找机会。可过了两天也好,三天也好,都没有找到类似的机会。我在等待一个K与小姐都不在家的时机,与夫人进行谈判。可这两个人不是这个在家,就是那个在家。我总也不能得手,就这样一天天地拖了下来。真令人焦急万分。
一周后,我终于沉不住气,索性装起病来。夫人也好,小姐也好,K也好,都催促我赶紧起床,而我只是含糊地应付着。直到十点左右还在被窝里躺着。我觉得K和小姐都出去了,便起身离床。夫人看到我,马上询问是否有些不适,并嘱咐说再多睡一会儿,随后她会把食物送到我的枕边。我的身体本来就没什么毛病,实在不想躺下去了。于是洗了脸,像往常那样在茶室吃饭。这时,夫人坐在长火盆对面照顾我。我手中端着这个既是早饭,又是午饭的茶碗,心里一直琢磨着如何对她开口。我这样子在外人看来也正好像个病人。
吃完饭后,我点上一支烟。因为我不走,夫人也没有离开火盆,只是呼唤着女佣将餐具撤下。自己又给铁壶加了水,并将火盆的边缘擦拭干净。她就这样一直陪着我。我问夫人是否有特别的事情,她答说没有。随后又反问我为什么这样问。我说有点儿事情想商量。夫人看着我的脸,问是什么事。她说话的语气很轻,好像没有体会到我此刻的心情。这样一来,我那些该说的话也变得难以启齿了。
我在组织语言上踌躇了许久,对夫人问道是否K近来对她说了什么。夫人觉得有些意外,反问我指的是什么。接着,还没等我回答,便接着问道:“他对你说了什么吗?”
四十五
我不愿意将K对我的表白转述给夫人,便答道:“没有啊。”随后,便马上对自己的谎言感到不快。我没有办法才撒谎的,而且K也没有拜托我帮助他。我又改口说想谈的不是关于K的事。夫人说了句:“这样啊。”然后便等待我的下文。这下我只好硬着头皮上了。我忽然说道:“夫人,请让小姐嫁给我。”夫人的脸色并没有出现我所预期的那种惊讶表情,可一时没能给出任何回复,只是默默地看着我的脸。一旦开了口,不管自己被如何看待,也都不管不顾了。我接着说道:“请给我,一定给我。请将她给我为妻。”夫人可能年纪较长,要比我更加稳重。她对我说:“嫁给你倒是可以,你现在这样不是太着急了吗?”我马上答道:“就是想快点儿娶她。”说罢,自己便笑了出来。夫人出于谨慎,又问了一句:“你考虑好了吗?”我语气坚定地向她解释:表达虽然突然了些,可这个想法并不是突然产生的。
随后,她又问了我两三个问题,问的内容我已经都忘了。夫人有着男子般爽快的性格。与其他女子不同,在这种场合下,她可以给出非常爽快的回答。“好吧,就嫁给你了。”夫人说道,然后又对我叮嘱道:“虽说嫁给你,可我们也不是阔绰的人家。请娶她吧。你也知道,她是个没有父亲的可怜孩子。”
事情就这样简单明了地解决了。从开口到事情解决大概只用了十五分钟吧。夫人没有提任何条件,还说没必要和亲戚商量,只要今后通知一下即可,甚至明言小姐本人的意向也不必确认。可这样一来,我这个读书明理的人反倒有些拘泥于形式了。我告诉夫人,亲戚就罢了,不过自己还是希望能在事前征得小姐本人的同意。夫人却说:“没关系。如果她不同意,我肯定不会把她嫁出去的。”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这件事进行得如此顺利,反倒让我感到不安,甚至从心底生出某种疑虑:真的没问题了吗?不过大体上来说,我未来的命运已随着这件事情的敲定而“尘埃落定”——这一想法令我的一切都为之一新了。
中午时分,我再次走入茶室去找夫人,询问她准备何时将今早的谈话告诉小姐。夫人表示,只要小姐自己乐意,什么时候说都没有大碍。这感觉,夫人比我更像个男人。在我准备离开时,夫人叫住我。对我说,如果你希望早点儿说,今天就可以,等她放学回来后立刻就跟她说。我说,这就太好了。然后回了自己的房间。我默默地坐在书桌前,想象着自己从远处听到母女二人悄悄谈话的场景,感觉有些心神不宁。最后,我戴上帽子,走出家门。走到坡下时遇到了小姐,一无所知的小姐看到我,十分惊讶。我脱帽问她:“回来了?”她却惊奇地问道:“身体好点儿了吗?”我答着:“嗯,已经没事儿了。”随后,便迈开大步向水道桥那边拐去。
四十六
我从猿乐町走上神保町大街,随后拐入小川町方向。平时我到这边来,主要目的就是去旧书店看看。那天,我却怎么都没了翻阅旧书的劲儿头。我边走边想着房东家的事情。我回想夫人刚才的样子,又想象小姐回家后的样子,就好像自己被这两件事催促着行走一般。而且,我还常常会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在大街中央停住脚步。怔怔地想着:现在应该是夫人向小姐说明那件事的时候吧。又过了一会儿,我又想到可能谈话已经结束了吧。
我终于走过万世桥,爬上明神坡,来到本乡台。随后又走下菊坡,回到小石川山谷。我的路程横跨三区,画了一个椭圆。但在这漫长的散步途中,我丝毫没有想到过K。现在回想起来,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只是觉得不可思议。若说我的心因为紧张而将K忘记便罢了,可我的良心又不允许我那样。
在我打开房门走进客厅,然后像往常那样穿过K的隔间,我对他的良心复活了。他还是坐在书桌前看着书。看到我后,将书放下抬头看看我。他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对我说回来了,却问我:“病好了吗?去看过医生了吗?”一刹那,我真想在他面前下跪谢罪,而且我当时的冲动非常强烈。如果此刻只有K和我两个人站在旷野的中间,我一定会服从良心的安排,当场向他谢罪。但是宅子里还有其他人。这样一来,我的冲动就自然地被抑制了。可悲的是,这种冲动再也没有复活。
晚饭时分,我与K碰了面。一无所知的他只是有些消沉,丝毫没有向我投来怀疑的眼光。不明真相的夫人显得比平时更高兴。只有我一个人了解事情的全部原委。我心情沉重,饭食难以下咽。这时,小姐没有像往常一样与我们一起吃饭。夫人催她过来,她只是嘴上应付说马上就来。K听了后有些纳闷儿,便向夫人询问原因。夫人说可能不好意思吧,然后看了我一眼。K更纳闷儿了,追问为何会不好意思,夫人笑着又看了我一眼。
我刚在饭桌旁坐下的时候,就已经从夫人的脸色上推测出事情的发展。可我非常担心夫人为了向K说明这一切,当着我的面将事情全盘托出。夫人是那种对这种事全然不在乎的女性。可我真是心惊胆战。幸运的是,K又恢复了原有的沉默。而相比平时更加高兴的夫人,也随即收住了话头,终于没有把话说到令我尴尬担心的程度。我如释重负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可是,我不得不考虑从此之后应该对K采取何种态度。我在心里设计了许多种辩解的方法。可这些辩解之词都不足以应对K。于是,胆怯的我最终放弃了向K解释的想法。
四十七
我就这样过了两三天。在这两三天中,那种无时无刻对K抱有的不安感令我的心情极为沉重。我原本就觉得对不起他,不为他做点儿什么就会心怀愧疚。现在,夫人的腔调和小姐的态度,使我更加痛苦。性格爽快的夫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在饭桌上向K全都说出来。而且自那以后,小姐对我如此明显的举止动作,很难保证不会成为令K心情低沉的诱因。我所处的位置,使我必须想个办法,将自己与这个家庭新结成的关系告诉K。但我认识到自己伦理上的弱点,这件事对我来说如登天之难。
我无可奈何,想请夫人再和K谈谈。当然,选在我出去的时候。如果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全部告知的话,只不过是直接和间接的区别罢了。我丢脸则是一样的。如果让夫人编个故事,她一定会责问为何如此。如果我向夫人坦白一切,并求她编故事,我必须在自己的爱人和她的母亲面前暴露出自己的弱点。对遇事认真的我来说,这关乎我未来信用的问题。在结婚之前就失去爱人的信任,哪怕只是一丝一毫,对我而言都是无法忍受的不幸。
总之,我是个立志走正路,却不慎滑倒的蠢货或者滑头。如今知道这件事的,只有上天和我的心而已。可如果我站起来准备继续前行,就会陷入某种困境——某种必须向周围的人说明滑倒的理由。我想把自己滑倒这件事隐藏起来,同时,又必须继续向前行进。于是,我便夹在两者之间,动弹不得。
五六天之后,夫人忽然问我是否对K说了那件事。我回答说还没有。夫人责问我为何不说。我顿时语塞。那个时候,夫人说出那句令我惊讶的语言,我至今难以忘记。
“难怪我说的时候,他脸色就不对。你也有不对的地方。平时关系那么亲近,却装成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我问夫人,K说了什么。夫人说什么都没说。但我执意要她说说细情。夫人本来也没想隐瞒什么,于是一面说着没什么要紧的,一面将K的反应告诉了我。
在对夫人的话进行了综合考虑后,我觉得K似乎是以最为平静的震撼来迎接这最后一击的。当K知道了小姐与我结成新的关系时,最初他只说了句“是吗”。当夫人对他说:“请您也为他们高兴吧。”他才对夫人露出了笑容,嘴里说着“恭喜了”,便走开了。在打开茶室的格子门前,他回头问道:“何时结婚?”还说“我本想送些贺礼,可现在没什么钱,真是遗憾”的话。我坐在夫人面前听着这一切,胸中好似有什么被堵住一样苦闷。
四十八
算起来,距离夫人对K说完那件事已经过去了两天多的时间。这期间,K对我并没有表现出与此前不同的样子。我也丝毫没有发现他有何异常。他这种超然的神态,即便是装出来的,也令我感到敬佩。如果在脑中将他与我比较,他远比我优秀。“机谋方面我虽然获胜了,可人格方面我失败了。”——这种感觉在我心中掀起波澜。一想起K可能对我非常轻视,自己就不由得脸红起来。可我也不愿意再出现在K的面前,这对我的自尊心是个巨大的伤害。
我反复考虑着是进是退,直到周六晚上,我才决定等到第二天再做计较。可就在周六的晚上,K自杀了。就是现在我回忆起那时的情景还会浑身战栗。我平时睡觉总是头朝东,只有那晚我头朝西而眠,也可能因为什么因缘。我被从枕边吹来的冷风冻醒了。睁眼一看,K与我房间之间平时一向紧闭的隔扇门,此时和上次那个夜晚一样开着。可K的黑影却没有同上次一样立在那里。我仿佛受了暗示一般,一面支肘起身,一面凝神向K的隔间窥去。灯火苗幽暗地燃着,被褥也铺着。可被子像被踢开了似的,乱糟糟地堆在脚下。K头朝那边脸朝下趴着。
我向他招呼了一声。可没有得到任何回答。于是便又问他怎么了。K的身体还是丝毫未动。我马上站起来,走到门槛旁,借着昏暗的灯光,环视四周。
那时,我产生的第一个感觉,就和忽然听到K表白时产生的感觉差不多。我的双眼在他的隔间扫了一下,瞬间变得如玻璃眼球那样,丧失了转动的能力。我呆立在那里。这感觉宛如疾风从自己的身体掠过之后,我暗想又失策了。一道无可挽回的黑光贯穿了我的未来,瞬间将横亘在自己面前的整个恐怖人生展开了。我不禁感到瑟瑟发抖。
尽管如此,我还是没有失去自我。我很快便发现书桌上放着一封信。不出所料,信的收件人写的是我的名字。我赶忙将信拆开。可信中丝毫没有提及我预想的内容。我以为这里面会有很多苛责我的词句。如果是那样的话,当夫人和小姐看了之后,会怎样轻视我啊。我大体看了一下信的内容,觉得自己可以放心了(当然我说的放心是指脸面,在这种场合,脸面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信的内容非常简单,甚至可以说非常抽象。只说自己意志薄弱,前途无望,所以自杀了。此外,还用极为简单的语言表达了此前我给予帮助的谢意;并希望我能料理后事;给夫人添了麻烦,十分过意不去,希望我能代他向夫人道歉;委托我能通知一下他的家里人。总之,必要的事情都一一写明,唯独不见小姐的名字。我通读到最后,马上明白K故意回避了此事。令我最为痛心的,却是他在最后用余墨补写的那句话:我本该早些死掉,可为何要活到今日。
我用颤抖的双手将信收好,放回信封。故意按照原来的样子放到书桌上,以便让大家都能看到。然后我转过身子,这才看到飞溅到隔扇上的血迹。
四十九
我忽然用双手抱住K的头部,微微向上抬起。我想看一下K死去之后的面容。但当我从下面看到他伏着的面孔时,马上将双手放开了。我觉得他的样子令人毛骨悚然,他的头部也异常沉重。我呆呆地望着刚刚碰触过的他冰冷的双耳,还有同往常一样浓密的分发头。我一点儿想哭的感觉都没有,只觉得恐惧。这种恐惧感不仅是由于眼前这种景象刺激感官所引起的单纯的恐怖。而且我还深深地感到,这位忽然变得冰凉的朋友所暗示的命运的恐怖。
我木然地返回了自己的房间。在这间八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中来回踱步。我的头脑命令我这样无意识地进行运动。我想着要做点儿什么,可又觉得什么都做不了。只得在客厅中来回踱步,正如一只被关在笼中的熊。
我多次想去里面将夫人叫醒,可终究还是没有去找她。我不想让一个女人看到这恐怖的场景。夫人倒也罢了,特别是不能让小姐受到惊吓——这一强烈的念头将我按在原地。于是,我只得再次在屋内踱步。
这时,我点上了自己房内的灯,不时地看着手表。此时的手表走得真是缓慢至极。虽然我记不清刚才起床的准确时间,不过显然黎明近在眼前。我一面踱步,一面焦急地等待着黎明。我真是担心漫长的黑夜永远持续下去。
我们习惯在七点之前起床,不然上课就会迟到,学校多是八点开课。缘于此故,女佣大概会在六点起床。可那天我去叫女佣起床时,还不到六点。夫人提醒我说今天是周日。她听到我的脚步声后醒来的。既然夫人已经醒了,我便拜托她来一下我的房间。夫人在睡衣外面披上便服,跟着我走来。我一进房间,便立刻将一直开着的隔扇门关严。然后小声告诉夫人出了大事。夫人问是何事。我用下颌指了一下旁边的隔间,说道:“您不要害怕。”夫人脸色变得煞白。我接着说:“夫人,K自杀了。”夫人吓得瘫坐在地上,看着我的脸说不出话来。这时,我忽然在她面前跪了下来,低头说道:“十分抱歉,都是我不好。我对不起您和小姐。”见到夫人之前,我没打算这样说的。可看到夫人的面孔后,自己却脱口说出。我已经无法向K道歉了,所以请让我以这种方式对夫人和小姐表示歉意吧!也就是说我身体内“自然性的我”在此刻超脱了平日瞻前顾后的“社会性的我”,摇摇晃晃地开启了忏悔之门。幸运的是,夫人并没有体会到我话中更深层次的含义。她脸色煞白,却安慰我说:“出了这种意外的事情,也没办法啊。”可深陷在她脸上的惊慌与恐怖,如同雕刻上去的一般。
五十
我有些不忍,但还是起身将刚才闭合的隔扇门打开了。K的灯已经油尽灯熄,隔间内漆黑一片。我取来自己的灯,站在隔间门口回头看着夫人。夫人躲在我身后,朝这间四张榻榻米大小的隔间张望,但并未进入。她对我说要保持原样,并吩咐我将木板套窗打开。
此后夫人的态度,便显出了军人遗孀的特有气质。我先去找医生,然后又去叫警察。这些都是依夫人的命令行事。在这些手续办理完毕之前,夫人不允许任何人进入K的房间。
K是用小刀割断颈部动脉,立即致死的。除此之外,他身上没有任何外伤。这时我才知道,在如梦境般昏暗的灯光中所见到的溅在壁纸上的血迹,是从他的脖颈处喷出来的。当我借着日光再次窥望血迹时,对于人的鲜血能喷射如此之远惊讶不已。
夫人和我费尽力气,将K的房间尽量打扫干净。他喷射出的血液,幸好大部分都被棉被吸收了。榻榻米上的血迹不多,收拾起来并不太费力。我们将K的遗体移到我的房间,并将其按照平日睡觉的姿势放好。然后,我便出去给K的原生家庭发了电报。
回来的时候,K的身边已经点起了香。一进屋,佛堂里那种香气立刻扑鼻而来。我看到这烟雾缭绕之中静坐的两位女士。从昨晚到现在,我这是第一次见到小姐。她哭过了。夫人的眼睛也是红的。事情发生后,连哭泣都忘了的我,现在才生出股股悲戚。我不知道这些悲戚能使我有多少宽心的感觉。被痛苦和恐怖包裹的内心,终于因此刻的悲伤等到了一滴甘露。
我默默地坐在两个人身旁。夫人让我也上炷香。我上了炷香,然后又默默地坐下。小姐什么都没对我说,只是偶尔和夫人说一句,也是关于眼下的事情,她还没有余裕谈论K的过往。我暗想,幸亏没让她看到昨晚那恐怖的场景。我担心年轻漂亮的女子在看到恐怖的场景后,会损害她的美丽。就连在恐惧深入毛发末梢的关头,我都未能将这种念头抛于脑后。无辜的鲜花遭受野蛮的蹂躏——我不愿意看到这种场景。
K的父兄从老家赶来时,我向他们表达了K的遗骨应葬于何处的想法。K在生前常和我一道在杂司谷散步,他对那一带非常喜欢。我还记得自己曾经半开玩笑似的说过:“既然你这么喜欢这儿,等以后死了就埋在这儿。”可即使依照与K的约定,将他埋在杂司谷,也算不得什么功德吧。而只要我活着一天,就要月月在K的墓前跪拜忏悔。也许没人管的K迄今只有我在照顾,K的父兄听从了我的意见。
五十一
在参加完K的葬礼的归途中,他的一位朋友问我K为何自杀。自从出事以来,我已经不知多少次被这种问题困扰了。夫人也好,小姐也好,从老家赶来的父兄也好,得到通知的熟人也好,甚至连与K毫不相干的记者,都必定会问我这个问题。每当此时,我的良知就会像针刺一般作痛。而在这种质问的背后,我仿佛听到了一个声音:“早些承认吧,是你杀了他。”
我的回答对任何人都是同一口径,不过是重复着他留给我的那封遗书的内容,除此之外一言不谈。葬礼回程时发出同样问题,并得到同样答案的K的友人,从怀中取出一份报纸让我看。我一边走,一边读着那位友人指出的地方,上面写着“K由于被父兄赶出家门,产生了厌世情绪而自杀”。我没说什么,将报纸叠好还给了那位友人。他还告诉我,还有别的报纸说K是由于精神错乱而自杀的。我根本没时间看报。这方面的消息几乎从无了解。可我总对一件事牵肠挂肚,就是担心报纸上会有不利于房东家的报道,特别担心小姐的名字被登出来,那样的话我简直无法忍受了。我问那位朋友,还有什么别的报道。他表示自己只看过这两种报道。
我搬到现在的这户住宅,是在那之后不久。夫人和小姐都对事发地点的那间屋子心存顾忌,我也由于每晚重复的记忆而痛苦不堪。于是,我们商量后便决定搬家。
搬出去大概两个月之后,我顺利地从大学毕业了。毕业后半年,我终于和小姐结为连理。外人看来,我可谓万事如意,须说可喜可贺。夫人和小姐看上去也很幸福。我也觉得自己很幸福。可我幸福的背后总有个挥之不去的黑影。我想,这份幸福正是在最后将自己带入悲惨命运的导火索吧。
小姐结婚的时候,小姐——不是小姐了,往下改称为妻子——妻子好像想到了什么,对我说:“我们去扫墓吧。”我心中莫名一惊,问她为何忽然想到此事。妻子表示我们一起去扫墓,K一定会非常高兴。我怔怔地望着她那一无所知的面孔。直到妻子问我怎么了,我才回过神来。
按照妻子的愿望,我们二人去了杂司谷。我用清水洗净K的新墓。妻子则在墓前供上香和花。我们低下头,静默合掌。妻子为了让K高兴,在向他说我们成婚的经过吧。可我脑中却一个劲儿地为自己的过错而道歉不已。
这时,妻子抚摩着K的墓碑,称其非常漂亮。这个墓地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妻子如此夸奖,可能由于墓地的石料选择和采购都是我亲自完成的吧。我脑中并排浮现新墓地、新妻子还有长眠于此的新白骨,无情地感到命运对我的嘲讽。我下定决心,以后不再和妻子一起来参拜K的墓地。
五十二
我对亡友的这种感觉一直没有消退。实际上,我从一开始就对此感到恐惧。就连期盼许久的婚姻,也是在这种不安感中举行的。我本人无法预料自己的前途,可我觉得婚姻也许会使我的心情豁然一变,成为自己崭新人生的开端。但在成了与妻子朝夕相处的丈夫之后,我才发现自己那虚幻的梦想,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如此不堪。我每次与妻子见面时,都会忽然感觉到K的威胁。就好像妻子站在中间,将我和K紧紧地连接在一起。我没有对妻子的任何方面产生不满,只是因为这一点而总希望避开她。她不久即觉察出我的情绪,可对其原因不甚了解。妻子常常责问我为何会这样,有何不顺心的事情。对这种事一笑了之也就罢了,可妻子有时却很生气。最后,她竟然抱怨道:“你厌倦我了吧。”或者说:“你一定有什么事瞒着我。”每次听到这些怨言,我都非常痛苦。
我曾经多次下过决心,要向妻子原原本本地坦白此事。可每当真要向她倾诉的时候,不知何来的某种外力就会忽然抑制我。你是理解我的,所以没有必要特别说明了。可为了将事实理清,我还是要说几句。那时,我对妻子没有任何需要掩饰的地方。假使我以对待亡友那同样善良的心,在妻子面前进行忏悔,妻子一定会流着欢喜的泪水原谅我的罪过。我之所以没有这样做,并非由于权衡利害的缘故。只是不希望在妻子的记忆中留下任何污点,我才忍住没有向她坦白的。请让我这样解释吧:在纯白的物体上哪怕只留下一滴污点,对我来说都是极为痛苦的。
过了一年,我仍然不能将K的事情忘掉,自己心中常常感到不安。为了驱散这种不安感,我将自己浸于书海之中。我开始刻苦学习,并等待着将结果公之于世那天的来临。但是强行设置一个目标,又强行盼望能够有朝一日实现这个目标——这个行为分明是痴心妄想,只能令我更加不快。我再也没有办法把心沉浸于书海之中了。于是,我又抱着胳膊,望向了世间。
妻子觉得我如今心情如此放松,是由于没有为每日生计所迫。妻子家里也算有些财产,母女二人就算终日坐食也过得下去。而且以我的境况,就算不出去工作也无大碍。妻子这样想大约还有些道理。虽然我也多少有些被惯坏了,可这并不是我闲在家中的主因。在受到叔父的欺骗之后,我深切地感到对他人不可信赖。我只是觉得他人是不好的,而自己还是很厚道的。于是便产生这样的信念:无论世间如何不堪,我一定是正人君子。可K的事件却将我的这份信念破坏,我觉得自己与叔父是一类人。这种感觉令我惶恐不安。对他人心生厌恶的我,如今对自己也产生了厌恶,于是动弹不得。
五十三
我没能将自己沉浸在书海中。有一个时期,我将自己的灵魂沉浸在酒精中,希望这样能忘了自己。我不是个好酒之人,但要说喝也能喝些。于是,我便依赖酒精来麻痹自己的内心。这种浅薄的权宜之计在一段时间内使我更加厌世。我在酗酒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在世间的位置。我现在这般模样,无异于一个希望伪装自己的蠢货。我打了个寒战,同时眼睛和心灵也清醒了。有时候无论怎样狂饮,自己都无法进入伪装的状态,只得消沉下去。而且,就算用这种买醉的方法获得快乐之后,我又一定会更加忧郁。在我最爱的妻子和她的母亲面前,我总是这样表演自己,而她们也自然会用她们的立场来解释我。
妻子的母亲似乎常常责备她,而妻子却从没有对我说过。以我的性格,不在底下受几句责备就过意不去。责备也绝不会使用太粗俗的语言,毕竟妻子对我说什么,我从没激动生气过。妻子常常对我说,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就说出来,不用憋在心里,并建议我戒酒为自己的以后打算。有时她哭着说:“你最近变了。”只说这句话还好,可她又说道,“K如果活着,你就不会变得这样了吧。”我答道:“也许吧。”我这句话的含义,与妻子所理解的完全不同。我的内心悲伤不已,可我丝毫没有向妻子解释的欲望。
我常常对妻子认错,多是在醉酒迟归后的翌日清晨。妻子有时笑笑,有时沉默不语,还有时潸然泪下。无论得到哪种反馈,我都会非常痛苦。所以我向她道歉,也算是向自己道歉。最后,我把酒戒了。与其说这是出于妻子的告诫,倒不如说是对自己那副模样感到讨厌更合适。
虽说戒了酒,可还是什么都不想做,又开始读书。不过也就是看看,看完也就没了下文。妻子常问我为何而学,我只是答以苦笑。可在心灵深处,一想到这世间我最爱的那个人都不能理解自己的时候,我就不由得悲伤起来。当想到本有方法能够使她了解,自己却又没有勇气去做的时候,我就会更加悲伤。我孤单寂寞,常觉得自己已经与世隔绝,成了化外之人。
同时,我反复思索着K的死因。也许因为当时的我,头脑中只有“恋爱”二字吧,我所得出的结论简单而直接。K正是由于失恋而自杀的。可当我心神稳定后,再回想起他的种种,发觉事情似乎不是那么简单。也许因为现实和理想的冲突,这仍旧不是充分理由。最后,我竟然怀疑K可能会与我现在一样,经受不住寂寞,所以才忽然想到了却自己。这样一想,我又不禁战栗起来。而现在的我,也迈着与K相同的步伐,走着与K相同的道路——这种预感时时如风一般掠过我的心中。
五十四
不久,妻子的母亲就生病了。请医生来诊治,说治不好了。我竭力在一旁照料。这是为了病人,也是为了爱妻,如果再说有什么更重要的,终究还是为了人。我以前也想过一定要做点儿什么,可什么都做不成,最后只能袖手不做。与世间隔离的我,头一次以己之力,多少做了一些好事,我的这种自觉也是在那个时候产生的。而做的这些事情,可以说是以一种赎罪的心情进行的。
妻子的母亲去世了。家里只剩下我和妻子两个人。妻子对我说,此后世上只有我可以依靠了。自己都感觉靠不住的我,在看到妻子面庞的那一刻不禁泪流满面。我心里想她是个不幸的女人,并且对她说出了这个想法。妻子问为什么。她不了解我的内心所想,我也无法向她解释。妻子哭了出来。我非常后悔,由于自己平日就以扭曲的逻辑来观察她,所以才说出那样的话。
妻子的母亲去世之后,我尽量对妻子温柔相待。这样做并不仅仅出于我对她的爱。我的这份温柔还有抛开个人因素之外的更宏大的背景。这与看护妻子母亲时的心情是完全一样的。妻子看上去相当满足。可在这满足感的背后,似乎包含着由于对我无法理解而产生出的淡淡不满。就算妻子可以理解我,这种对我的不满感也只会有增无减。对女人来说,相较于来自伟大人道立场上的爱,她们更喜欢多些关注自己的爱,哪怕这份爱多少会偏离常轨。我认为女人的这种心态要远甚于男人。
有一次,妻子对我说:“为什么男人的心与女人的心就不能完完全全地贴合在一起呢?”我含糊地答道:“只有年轻的时候才会吧。”妻子可能是在回忆自己的过去。不一会儿,她发出了轻微的叹息声。
从那时起,我胸间时常会闪过一个可怕的阴影。最初,那阴影会从外部偶然袭入,我惊讶、颤抖着。可过了不久,我的心却同这可怕的“闪灵”呼应起来。最后,即便没有从外面袭入,我也觉得这个“闪灵”好像天生就潜藏在我的心底。每当我产生这种感觉的时候,就会怀疑大脑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但是,我从没有想过去找医生或者其他人看看。
我深深地感到人的罪孽。正是这种感觉使我每月都去参拜K的墓地,使我竭力照顾妻子的母亲,使我温柔地对待妻子。为了这种感觉,我甚至希望路人能鞭挞自己。在这个阶段缓慢移动的过程中,我觉得与其让别人鞭挞,不如自己鞭挞自己;与其自己鞭挞自己,不如自己杀死自己。无奈之下,我决心以死掉的心态活下去。
从我下了那样的决心到现在,应该有几年的时间了吧。我和妻子仍如往常那样和睦地生活。我们二人绝非不幸,反倒是很幸福的。可我身上的一点,那个非常难以改变的“一点”,在妻子眼里似乎总是个黑影。一想到这里,我就会对妻子感到非常抱歉。
五十五
我这颗抱着已死的心态而活下去的心,时常由于外界的刺激而兴奋起来。可每次我决定朝某个方向阔步前行时,一种不知何来的恐怖力量就会显现出来,将我那颗悸动的心脏狠狠攥住,使我动弹不得。这种力量就这样压抑着我,似乎在对我表示“你是没有资格做任何事情的男人”。一听此言,我立刻变得瘫软无力。稍后,当我想要再次起身振作时,又被狠狠一攥。我咬紧牙关,怒吼道为何如此对我。这股不可思议之力却冷笑着说:“你自己清楚。”于是,我再次变得瘫软无力。
请你想象一下,表面上,我过的是没有波澜和曲折的平静生活。可在这种生活的后面,却有着异常惨烈的斗争。在妻子看到我这副烦恼的模样之前,我自己又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这样的无尽烦恼啊。在我身陷牢笼而无法安宁时,当我竭尽全力仍旧无法突破牢笼时,我终于认识到,对自己来说最容易的方法只有自杀。或许你会瞪大眼睛问我为什么。那股总是攥住我心脏的神秘力量,一面将我能行动的各个方面全都堵住,一面为我留下了死亡这条唯一的道路。如果不动的话倒罢了,但凡稍稍一动,我除了这条死亡之路便无路可走。
直到今日,在命运的指导下,我已经两三次想要走进这条容易的道路。可每次都因割舍不下妻子而作罢。当然,无论如何我都没有让妻子随我同去的勇气。我连向妻子坦白的勇气都没有,又怎么会让妻子牺牲自己的命运,夺走她的天寿呢?甚至一想到这些我就会恐惧不已。我有我的命运,妻子也有妻子的命运,将两个人绑在一起葬入火中,在我看来不仅是太过勉强,而且简直痛苦至极。
同时,一想到我死去之后妻子的样子,我便感到不胜怜悯。妻子母亲去世时,妻子曾经对我说,世界上除了我之外再无他人可以依靠。我对这句令我刻骨铭心的话仍然记忆犹新。我是个缩手缩脚的男人。有时看着妻子,觉得自己幸亏没有自杀,于是便呆呆地伫立不动。也有时,妻子会以不满的眼光打量着我。
请记住,我就是这样活下来的。在镰仓第一次与你相见时也好,与你一起去郊外散步时也好,我的心情都没有太大的变化。我的身后总是跟着一个阴影。我是为了自己的妻子,才步履蹒跚苟活于世。你毕业后回老家的时候也是一样的。我曾与你约好九月再次相见,并非是我说谎。我是真的想见到你。秋天结束,冬季来临,如果冬季也结束了,我希望与你见面的心情也不会改变。
在那个夏天最炎热的日子里,明治天皇驾崩了。那时,我认为明治精神始于明治天皇亦终于明治天皇。最受明治精神影响的我辈人,就算继续活下去,也成了落后于时代的人。这种感觉猛烈地撞击着我的胸口。我直白地向妻子说明了自己的想法。妻子笑了笑没说什么。不知她想起了什么,忽然对我戏谑道:“那就去殉死好啦。”
五十六
我几乎已经忘了“殉死”这个词。由于平常根本用不上,它便沉到了记忆的深底,慢慢腐烂。现在只是听到妻子这句半开玩笑的话才想起来。我对妻子说如果自己要殉死,也希望为明治精神殉死。当然,我的回答也不过是个玩笑。不过在那时,我感觉到这个古旧的词汇仿佛融入了新的意义。
又过了大概一个月左右,在天皇大葬之日,同往常一样坐在书房中的我,听到葬礼开始的炮声。这炮声在我听来不啻明治天皇永远离去的讯告。事后想起来,也不啻乃木大将永久离去的讯告。我手拿号外,不禁对妻子连声说:“殉死,殉死。”
从报纸上,我读到了乃木大将死前所写的遗书。“自西南战争被敌人夺走军旗以来,一直欲以死谢罪。不料却苟活今日。”当我读到这句话时,不觉掐指计算乃木大将产生死的觉悟后到现在活了多长时间。西南战争是明治十年开始的,到明治四十五年,一共是三十五年的时间。即是乃木大将在这三十五年间一直带着死的念头,等待死的机会。对于这样的人而言,到底是苟活三十五年更痛苦?还是将刀子插入腹部时的一瞬间更痛苦?
又过了两三天,我终于下定了自杀的决心。一如我不能理解乃木大将的死因,恐怕你也不会理解我自杀的原因。倘若果真如此,也是时代变迁所带来的人的观念差异所致——这是毫无办法的事情。又或许将其归咎于每个人的禀性有所不同,可能会更确切吧。我竭力希望你能了解这个莫名其妙的我,所以在以上的叙述中我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
我要撇下妻子走了。幸运的是,在我走后,妻子衣食之忧。我不愿意给妻子以残酷的惊恐。我希望在自己死后,妻子不会看到血的颜色。就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悄无声息地离开这个世界。我希望妻子认为我是暴病而亡。哪怕觉得我因发狂而死,我也没有遗憾。
你要知道,从我下了死亡决心的那一刻,距今已有十多天了。这其中的大部分时间,我都花在为你写下这篇冗长的自述上了。开始我本想与你面谈,可试着写了一下,就觉得写信的方式能更鲜明地描绘出我的形象。这令我非常高兴。我并非心血来潮才给你写信。我的一生,作为人类经验的一部分,除了我之外,别人无法阐述清楚。所以我的这份“希望能将其真实不虚地留下来的努力”,在了解人性的方面,对你也好,对其他人也好,我想都不会是徒劳无益的。前几天,我听说了一个关于渡边华山的故事,他为了创作一幅叫“邯郸”的画,将死期延后了一周。在外人看来,或许是多此一举,但本人心中自有其相应的要求,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吧。我所做的一切努力,也不单单是希望能履行对你的诺言,大半都是我对自身要求的结果。
现在我完成了这个要求。也没有什么其他的事情了。在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吧,早就死了吧。妻子在十多天前就到市谷的叔母家去了。她的叔母生病了,需要人手,我劝她过去帮帮忙。这封长信的大部分内容,是妻子不在家时我写的。每当妻子回来,我便马上将信藏起来。
我打算将我的过去——无论善恶——都留给世人参考。请你答应我,唯独不能告诉我的妻子。我什么都不想让她知道。让妻子对我过去的记忆保持一份清白——这是我唯一的希望。在我死后,只要妻子还活着,就请你把我仅对你坦白的这些秘密,全部埋藏在自己的心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