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于娜在银仓娘的斥责声中站了起来,她结结巴巴地说:“大……大娘,别这么说,我只是想帮……帮帮……”“不用说了,于娜,”一直在旁边看着而没有言语的巧莲已明白了许多:是于娜在银仓那儿碰了钉子,跑家里取“尚方宝剑”来了。此时,她突然对于娜起了怜悯之心,这种怜悯不仅是对于娜物质上缺乏的怜悯,而且更是对于娜精神上贫穷的怜悯。于娜太可悲了。
巧莲把尴尬中的于娜往边上拉了拉:“我谢谢你能这么关心我们,”她又捋了一下于娜凌乱的头发,“银仓的自理能力很强,就是我们两个在一起,也是他照顾我多一些。”此时的巧莲目光沉静而充满力量,“再说,他有洁癖,好多事情我都插不上手。”她笑了笑又说,“我妈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人老了,说话直。”见于娜呆在那里不再吭声,巧莲一双若有所思的漂亮眼睛向前方瞟了瞟,叹了口气:“我知道你生活不容易,要养家糊口,要给女儿交学费,可不管怎么样,咱都得学会自爱不是?你如果真拿年轻当资本,去做一些不该做的事情,就不怕把女儿给带坏了?再年轻,你还年轻过你女儿去?不怕别人把她当小四再把你给踹了?给后代积点儿德吧!拿小三去走捷径的,又有几个善始善终的?”于娜怔怔的说不出一句话。巧莲带着她那种令人鼓舞的口气盯着于娜,“话糙理不糙,你是你闺女的榜样,可得给她做好了!”看着低头不语的于娜,巧莲的心在隐隐作痛,她又叹了口气,“天不早了,我不留你吃饭了,回去吧。”于娜已无话可说,只得笨拙地往外挪动着脚步,走到街门口时,听到银仓娘说了一句,“不要脸!和路边的野猫、野狗一个样!”
巧莲劝婆婆消消气,说跟这种人不值得。她一边搀扶着婆婆往屋里走,一边问老人想吃什么午饭。老太太突然站住脚,像想起什么似的,猛地拽下头上的粉红帽并狠狠地摔在地上:“哼!把它给我扔了!什么模样,穿粉色的衣服就年轻了?一脸的褶子!”她抬起头看着巧莲的脸,“我看她呀,还没你年轻。往前数上几年,俺家莲儿就跟朵花儿似的!”巧莲越发觉得婆婆像个小孩子了:“妈,什么花儿不花儿的。那粉红帽可是你宝贝孙子买的,贵着呢!”“再贵也不要了!给浩打电话,换个色儿!我现在看见粉色儿就不舒服。”
巧莲先做好了午饭,又伺候婆婆吃过并去休息,等一切都收拾停当了,她回到自己的房间躺下了。
枕头边上放着一本相册。这是她这些天住在家里每天都要看的东西。翻开第一页,是四张婴儿照片,有两张写着百日留念,另两张写着周岁纪念。不用说,照片是巧莲和银仓小时候的。翻开第二页,是他们的初中和高中毕业照,再往后,就是他们的结婚照和他们与孩子们的合影了。
巧莲一页一页地翻着相册,每张照片都要端详半天,好像在品味照片背后所拥有的故事。最后,她把目光停留在了贴有高中照片的那一页。
巧莲和银仓是同一村子的。小学生活和初中生活,他们都在本村度过,只是到了高中,他们来到了离家将近二十里的镇上。学校离家远,他们成了住校生,每周末回家一次,后来随着课程的加深,特别是高考的前半年,他们已变成了一个月才回家一次。每次往学校走时,巧莲都是和邻居家的一个女孩相跟着一块儿走。她们离得近,在门口打声招呼就出来了。高中的课程紧,谁的时间都很宝贵。有时,即便其中一个人还没有收拾好,另一个人也可以回到自己家,一边看书一边等人,等先前那个人准备停当后在街门口一响车铃,里边在等的人就赶忙跑出来了。只有在从学校往村里回时,巧莲和银仓与同村同学才会走在一起。每次休假,学校都会在下午提前一堂放学。此时,大部分住校生就会骑着自行车三五成群地离开学校。巧莲她们村离学校比较远,再加上坑坑洼洼的土路,骑车在上面走又费时又费力,等他们回到村子里时,天已经大黑了。女同学胆子小,每次放学,大家都要把几个回家的同学等齐了才一块儿往回走。
有一次临近高考了,他们回到离村庄不到十里地的地方时,天已完全黑了下来,微弱的月光下,几个孩子猛劲地蹬着自行车,银仓还像往常一样走在他们的最后边。就在这个时候,在他们的正前方,远远地射来了两道汽车光束。大家骑得更快了,都想借助这有限的亮光多走些路程。随着汽车的越开越近,巧莲的心开始紧张起来,因为面前除了两道亮光以外什么也看不见,她想从车上下来,但腿脚却不听使唤,只感觉自行车带着整个人向那两束光奔去,她不由自主地喊了起来。在这紧要关头,跟在她后面的银仓猛地向前蹬了几下,一把将巧莲推到了旁边的田地里,在他们同时的“哎呀”声中,汽车停了下来。等巧莲的脑子从蒙乱中转过弯来时,司机正和其他同学将满腿是血的银仓抬上汽车。汽车在银仓的呻吟和同学们的哭声中向医院狂奔。
还好,经过紧急抢救,医生告诉他们,银仓的小腿骨折了,需要用钢丝和石膏板固定,身体的其他部位没什么大碍。司机去交了住院费用,并留下了一些零钱,说停个两三天他再来。
等到把银仓推进普通病房,巧莲看着吊瓶里的液体一滴滴地向下流动时,她的心才慢慢地平静下来,之前的一切就像做了一场恶梦。所不同是,恶梦里的一切在醒来后就不存在了,而眼前却是银仓的一条腿被牢牢地固定着动弹不得。巧莲不知是感动还是被下坏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不停,反倒是银仓隔一会儿就安慰她几句。巧莲抽抽咽咽地说:“这可怎么办,快高考了。”银仓裂开他那厚厚的嘴唇笑道:“反正今年我也考不上,哈哈,倒省得我白跑那一趟了。”“那你还复习吗?”巧莲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不了,不想受那洋罪。再说,我爹娘也不会同意。”银仓又裂了裂他的嘴。
前些天还在奋战高考的巧莲此时突然下了决心,她也不参加高考了。她对她的这个决定没有做过多的判断,甚至没有去想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她只是觉得事情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当然,她没有把这个决定告诉银仓,后来也没有告诉家里的任何一个人。在随后的高考前的那段日子,她还照常去学校,像所有的莘莘学子一样熬灯夜战,只是等到高考的那一天,她没有走进考场。
又过了几年,巧莲嫁给了银仓,此时的银仓已有了自己的一个小工程队,他们的生活与过去相比也有了很大的改善。所谓人间缱绻,耳鬓厮磨,相偕与欢,对歌清谈,就是他们幸福生活的真实写照。
随着两个孩子的相继降生,银仓的事业也越来越兴旺,几年下来,他走南闯北,工程一个接一个,手里的资金也越来越雄厚。时间在变,阅历在变,而银仓对巧莲的感情却没有变。他的天地再阔大,也只愿向她一个人敞开。
巧莲从未怀疑过银仓对自己的感情。尽管周围村庄里也有人在富起来以后,要么跟农村老婆离婚,另娶新欢;要么把老婆仍在家里,带着小三满世界地乱转。但巧莲总觉得这些糗事跟自家沾不上边,银仓对别的女人来说就是铁板一块,连条缝都没有,巧莲曾取笑他少根筋。银仓说,天地太大,人太渺小,一辈子,只有一道令自己流连忘返、不离不弃的风景就已足够。有时候巧莲也跟银仓开玩笑,说在外面这么多年了,就没碰上一个让你心仪的?银仓憨憨地笑了笑说,我心眼太小,存不了别人。再说了,她们在我眼里,仅仅是性别不同罢了。巧莲果断地说,我不信!如果是嫦娥在你面前呢?银仓则表现得一本正经,《诗经》上说,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即便嫦娥在我面前,我除了敬重还是敬重。有想法那也是后羿大哥的事!再说了,无论干什么事,老天爷都在看着我呢,我可不敢惹他老人家生气!
将近三十年了,巧莲和银仓就这么幸福地过着自己的生活,不论是贫穷还是富有,不管是辛劳还是享乐,他们都一如继往地朝着最初的目标迈进!
巧莲的女儿在前年已嫁到了外地,不常回来;儿子去年大学毕业。银仓原本想让儿子到自家的工地熟悉业务,谁承想年轻人不干,怀揣着梦想去开辟他的天地去了。巧莲跟银仓说,儿孙自有儿孙福,随他们去!
孩子们不用照顾,她就工地和村里两头跑。婆婆则嗔怪巧莲:“我一个老婆子手脚都能动弹,不用你伺候!银仓太忙了,你还是去帮他吧!”要不是前些日子婆婆病了一场,说不定巧莲这些天还在工地上住着呢。
巧莲望着天花板,吸着从窗户徐徐飘进来的清凉新鲜空气,就这么躺着、想着,追逐着脑海中出现的一个个形象和一件件往事。突然,门帘一掀,只见银仓气喘嘘嘘地来到床前说:“你这个懒虫,外面的梨花都开了,还不快去看!”听到叫声,巧莲“呼”的一下站了起来,被银仓拉到了屋外。啊!只见漫天的梨花瓣像白雪一样慢悠悠、轻飘飘地从天而降,纷纷扬扬,轻歌曼舞,有烟一样轻,有玉一样润,万道阳光金闪闪地在花隙中穿越,晶莹剔透,光彩夺目。“这是梨花雨啊!”巧莲高兴地喊到。她仿佛置身于一个粉妆玉砌的童话世界。猛然间,只见银仓正从容地迈着他特有的步伐缓缓地走来,脸上绽放出无比灿烂的笑容,如阳光乍现。银仓牵着巧莲的手说,“我们每天都生活在仙境当中啊!”巧莲挣脱了银仓,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他那精力充沛、健壮的身姿,带着关心和询问的神气盯着银仓,“哎呀不对呀,你不是在工地上嘛,怎么会在这里呢?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和我商量?”银仓没有回答她,只是慢慢地低下了头,沉着脸,不吭声。“到底怎么了?”巧莲急忙把银仓拉到屋里并直摇他的胳膊。
“没什么大事,我们就是来看看你。”随着一个尖细的话音,只见于娜撩开门帘也走了进来,并心神荡漾地斜瞟着巧莲。“你怎么还不走?”巧莲吼道,莫名的愤怒在她心里蠢蠢欲动。巧莲平时很少这样大声地和别人说话。但这次于娜的做法让她感到怒火上升,别人家的卧室是这么随便进的吗?她又怎么会和银仓在一起?于娜没有回复巧莲的问话,只是裂开那啃西瓜皮的嘴朝巧莲得意地笑着。银仓也没有回答巧莲的问题,阴沉着脸看了看巧莲扭头就往外走。“银仓!银仓……”巧莲大声地喊着,但此刻,她的嘴像被帖了封条似的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她想拉住他,两条腿却似被捆绑住一样动弹不得,身上仿佛压着千斤重量。她挣扎着、挣扎着……
“巧莲!巧莲!快醒醒,醒醒!”听到喊叫声,巧莲的双眼猛地睁开了,身上的千斤重量也在转瞬间消失殆尽,只见银仓眼含热泪地跪在床边使劲地摇晃着巧莲的胳膊,“你怎么了?”巧莲动了一下手脚,此时,她已完全清醒过来,刚才是做了一个梦,可这个梦太长、太累,以至她身上没有一丁点儿的劲。“你睡的时间太长了,已经快一天了!”银仓满含深情地望着她。“哦,几点了?”巧莲问得有气无力。“该吃午饭了,娘非要给你下碗面条,让我给劝下了。”银仓轻轻地斜坐到床边,一双大手紧紧地攥着巧莲的一只手。“又晌午了,记得刚刚吃过呀。”“可不是,你已经睡了整整一天了。”银仓爱怜地将巧莲的头发捋了捋,“昨天下午,娘在电话里一个劲地骂,先是骂于娜不要脸,后又骂我不该招收这些乱七八糟的人。”他苦笑了一下,“看来,咱以后真得注意人员素质了。”银仓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其实,在这之前我已经不让于娜在咱那儿干活了。”
原来,于娜在来巧莲家之前去找过银仓。那天晚上,劳累了一天的银仓准备睡觉了,此时,已经心旌激荡好长时间的于娜来敲他的房门。银仓说有什么事明天到办公室说吧,而于娜继续敲门,还说不误工夫,两三句话就行。银仓只好打开房门。房门刚一打开,于娜就带着一股刺鼻的香水味像风一样飘了进来,兴奋得满脸放光,并随手把房门关上了。银仓急忙把房门重新打开,并且站在了门外,阴沉地注视着她:“有什么事?说吧。”“嗯嗯,嘿嘿,我是觉得嫂子这些天没在这儿,来看看你有什么衣服要洗的吗?”于娜一边说一边往里走,随即坐在了床边,含睇微笑。“哎,站住!”银仓大声喊道,“我的东西都很干净。再说了,即使脏了,我也会洗。”“哎呀!银仓哥,这洗衣服哪儿是你这大老爷们干的事呀!”于娜一边说一边又扭捏着来到银仓的跟前拉了一下他的衣服。银仓厌恶地“哼”了一下,“你还真不会看人!我告诉你,女人的事,我除了不会生孩子,其他的,我都会!”“嗯嗯,人家不是心疼你嘛!……”话没说完,于娜就用两只手同时抓住了银仓的一只手,一双并不漂亮、阿谀谄媚的眼睛凝视着他的眼。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啪”的一下,银仓的另一只手重重的打在了于娜抓他的手上,疼得于娜急忙松开了往后退了一步。她注意到他那张奇怪的面孔,在那双冷酷无情的眼睛里,明显的表现出一种憎恨来。她害怕了,但两只眼睛依旧盯住他,只是她的两撇眉毛从中间向上耸起,在额头上构成了一个三角形,使得那张并不漂亮的黄脸变得更难看了。“不要做让人看不起的事!”银仓呵斥道。随后他抬高声音严厉地说,“明天上午去会计那里把工资领了,另谋出路吧!给你多出三个月的工资,有足够的时间找到新的事情做。”惊鄂之中的于娜又往后退了两步,先是疑惑地看了看银仓,屏住气息心怀恐怖地望着他的脸,从这张愤怒的脸上找不到她需要的任何结果,然后带着惶恐的表情缩着头迅速地离开了这里。
当银仓向巧莲叙述完这件事时,巧莲已完全脱离了梦魇的影响,神情也恢复了正常。她细声细语地说:“唉!真不知道该怎么说她,是我们的好心没有遇到对的人。人常说好人有好报,可这件事情就像吃饭时看见碗里有只苍蝇。”银仓长长地叹了口气,样子像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唉!我很自责,倒像是我犯下了一个天大的错误。”“我们谁也没错!”巧莲急忙去捂银仓的嘴,脸上闪耀着幸福的光辉,“再干净的屋子,谁还能挡住飞进来一只苍蝇不成?真飞进来了,咱有拍子嘛!”
银苍欣慰地握着巧莲的手,眼睛怯懦地、愧疚又爱怜地望着她。她的脸红彤彤的,四周围绕着一绺绺柔软的头发,闪耀出快乐和坚定的光辉。他受到她的情绪的感染,觉得自己浑身的幸福感越来越强烈了。
巧莲性格中很少有矫揉造作和虚情假意的成分。此时,她含笑凝眸注视着他。她的目光中洋溢着柔情,这似水柔情向他叙说着这样的话:她不仅不责怪他,反而因为自己受到这样的痛苦而更爱他。她想到了刚才梦景中让人心醉的梨花雨。那种倏然而逝的美令人回味,也让人愈加珍惜生命的难得与可贵。
不知是谁说过,越是善良的人越容易受到伤害。殊不知,当你伤害了善良的人,他不会选择去报复你,而是选择远离你,不再接触你,那样你将失去很多很多。就像巧莲和于娜她们两个,本来就是云泥之别、天悬地隔的两个人,在于娜把自己赖以生存的东西进行糟蹋后,巧莲还想与她有交集吗?(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