瞰圣城,黑黝黝一片,只有八廓西街一排大店铺门脸的轮廓模糊可辨,几声犬吠,几声隐约的转经声,好像还有稀落的朝圣者在转寺。
是啊,现在的趋势他心里很明白,自甘丹颇章政权成立,三十多年来,社会总体安宁祥和,百姓的生活也有所改善。如果说前几世佛爷圆寂主要是给格鲁内部带来冲击的话,那么当今佛爷去世,冲击面就远不止教派内部而是整个社会了。前不久发生的一系列事件,使他确信桑结作出的决定是必要的,也是正确的,只是以后怎么办?能维持多久?
塔布茫然了。
东方刚露出一抹鱼肚白,拉萨就苏醒了。布达拉宫悠扬的螺号声就好像是起床号,接着各寺开始呼应,有法号、锣、钹、鼓、唢呐,还有呼叫声,召唤本寺僧人开始晨祷早茶。可以说圣城拉萨,不,整个西藏,都是踩着佛乐的鼓点伴着诵经的节奏开始每一天的生活的。
塔布同甘珠尔、丹珠尔向佛爷法身焚香顶礼,诵平安往生经后,要过药单仔细看了几遍,拿笔在上面加了一味药,然后回到寝室。桑结刚刚醒来,塔布递上药单,解释了几句,桑结点点头,说:“塔布,你好生检查一下,拿出一个综合性保存方案。”
塔布向两位待从喇嘛询问了一些情况,仔仔细细检查了法体各个部位,果然如桑结所说,佛爷两只眼睛竟还睁着,眼白与瞳仁一如生前,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塔布让甘珠尔熄了室内的酥油灯,并嘱咐夜间一定要开窗透气。可墙角已存下一大堆用过的细布,浓浓的药味在走廊都能闻到。塔布始终紧抿着嘴唇,皱着眉,内心焦虑且夹杂着恐惧甚至绝望。
“桑结啦,依昨夜研究的方案,我估计最多可维持三个月。佛爷最后一段时间极少进食,所以目前还看不出什么变化,只是眼看天气渐暖,得有个长久之计呀。”
桑结目光散漫,好像一个字儿也没有听进去。
“桑……大人,”塔布刚要说,一个仆人进来送茶,待仆人出去后,他接着说,“你生病了?脸色不好,精神恍惚。”
“唉,好几天了,一闭眼就做梦,作相同的梦。”
“方便说吗?”藏人对梦境是很重视的,所以即便是好朋友,塔布也很慎重。
“总梦见二十多年前和佛爷同游娘热沟的情景,跟真的一样,”桑结把当年秋游的场景大概说了一下,自言自语道,“莫非佛爷在暗示什么?”
塔布就着酥油茶捏了两个糌粑团吃了,拍拍手说:“要是有空,咱们去一趟,你也散散心。”
桑结点了点头。
色拉寺,着名的格鲁三大寺之一,位于拉萨北郊,殿堂勾连,僧舍相接,平铺于山脚之下,一览无余,向众生展示着它特有的坦荡豁达的慈悲情怀。寺后一道山沟,便是娘热沟。
乍一看,沟口并无什么特别之处,但你只消前行百米,便仿佛掉进了另一个世界。但见两侧小峰壁立,危岩参差,乱石怪树,枝杈凌空,每到傍晚日落,就像狰狞魔鬼纷纷探头向沟内张望。黎明时分,雾气弥漫,清风犹如一把利刃,层层刮削,隐约显现两侧山头上姿态各异的僧人正打坐参禅。
沟内泉眼甚多,清泉沿壁飞泻,打眼一望,竟似挂着无数条洁白的哈达,汇成溪流蜿蜒向沟外流去。
沟内窄处仅十余米,宽处则达百米。杂花遍地,绿草茵茵,蝶翻蜂舞,芳香幽幽,山坡上长满了浓密的灌木丛,间或有几株挺拔的白杨,偶在一块大石后,还能看到经年不化的残存冰雪。满目青翠的娘热沟就像是躲在布达拉宫后面的一位羞涩少女。
自从二十多年前那次以后,桑结再也没来过这里,景物依旧,人事非非,不免伤感一番。尽管离城里不远,但仿佛差了半个季节,远望山坡只有一层毛绒绒的绿,寒风贴着沟底沟壁刮着,溪水还未开冻,那枝杈山石倒显得柔和了些。二人信马由缰,慢慢走着,桑结不时指点一下周围景物。
“你说同佛爷静修一夜是在何处?”
“前边就是。”桑结指着那块巨大的卧石说。
二人来到石下下马,只见那石洞口垂挂着一方黄布。凡达赖喇嘛静坐过的洞穴,都被视为圣地,挂上黄帘子,别人知道后就不会再去占用。
塔布自顾先行上去,桑结跟在后面,站在洞口,顿感敞亮,四周景致绝佳。掀帘入洞,塔布四处察看,有前后两洞,前洞大些,有十平米左右,里边一小洞,约四五平米。看着看着,塔布突然跪下磕起头来。
“塔布,你……?”桑结不解。
塔布猛地爬起来,竟忘了礼数,戳着桑结脑袋说:“你这个扁头第巴,还没明白佛爷的暗示吗?”
桑结骤然大悟,愣了一下,抓起塔布双手,然后两人拥抱在一块儿,激动地流下眼泪来。
回去的路上,二人仔细商量了下一步的行动。
“你是怎么想到的?”桑结的目光中流露着对塔布由衷的佩服和感激。
“石洞高敞干燥,沟内又风大,使我一下联想到医学班那位准噶尔蒙古老师讲的对某些手足病的‘风干疗法’。我回去再翻翻笔记。”
“位置也好,不太远又僻静。塔布老同学,太谢谢你啦……”
“第巴大人,小人方才失礼,还望恕罪。”塔布打断了他的话。
二人纵马追逐,惊起了一群群鸟雀。
桑结的祖父仲麦松仁,对格鲁多有帮助,他在世时,五世达赖常去看望。老人去世后,五世仍与其两个儿子保持着联系。多年前,有一次五世达赖在色拉作完法事,顺便前往仲麦家拜访。五世进门,只见才七八岁的桑结正伏案作画,五世走到他身后他都竟未发觉。
桑结的伯父赤列,时任宫中侍从官,在旁解释道:“这孩子很聪明,我的那点文化早不够教他了。前年请了一位来圣城的印度商人教他西洋画,一学就会,还学习弹一种什么琴。去年一位大师来拉萨朝拜,请人家点拨,离开时,直夸他画得好。只是性格顽皮,一肚子怪主意。”
五世达赖听了,没说什么,只是微笑着摸了摸桑结的头。
下午,五世准备返回哲蚌寺时,小桑结竟拉着他的手说:“佛爷啦,您这就走啊?娘热沟有好多僧人在等您讲经呢。”
众人大惊,一时摸不着头脑。伯父从小桑结眼中看到一丝闪烁的目光,便赶紧禀道:“佛爷,勿信小孩子妄言,他惯常在家中也是没大没小爱开玩笑的。”说完,扭头瞪了小侄一眼。
“是真的,不信我们去看看。”小桑结斜看伯父一眼,挑战似地歪了一下扁扁的头。
五世达赖拦住赤列刚想伸出去拽回小桑结的手,略一思忖,说:“娘热沟?知道,只是没有去过。好啊,今日我们不妨前去一看,如何?”
佛爷发话了,众人自然赞同。好在相距不远,一行人步行前往,仆人们牵马驮着毡毯卡垫和食盒跟随在后。小桑结高兴极了,一蹦一跳在前引路。他平时还是挺怕伯父和父亲的,不过他知道,每次佛爷一来,大人们就变得温和了,连对下人都不一样。
时值仲秋,瓦蓝瓦蓝的天空无一缕云彩。进沟走了近百米,拐过一个小弯儿,大家的脚步不约而同停下了。没有人说话,连喘息都听不到。
天哪!人间竟有如此景色。秋阳高照,满目金黄,黄得目眩,黄得心颤。更有散布四处的灌木树叶,被霜染成红色点缀其间,分明就是一付五彩斑斓的巨大袈裟,覆盖住整条山谷。一块块裸石,如一个个从袈裟下钻出的脑袋,密密麻麻,高低不平,好似正在拜奉哈达,恭候来客。
“没想到此处竟有如此之景致。”五世达赖由衷赞叹道。
“佛爷,我没骗您吧。您上次来我家讲过京城八大景,咱们也给拉萨找个八大景,这儿就算一个,叫——”小桑结皱皱眉想了一下说,“叫‘万僧朝佛’行吧?”
大家会心地笑了。
一行人继续前行。清冽的溪水哗哗作响,小路上铺了一层黄叶,兔子野鸡不时从一旁闪过。走着走着,人也被染成黄色,融进诗画之中了。
山坡上的一座小庙吸引了人们的目光。见五世达赖也在看那座小庙,赤列上前说:“那就是唐白庙。”五世达赖站住了,向着小庙,双手合十,作了一个恭敬的立拜,众人见状,赶紧匍匐跪拜。
“歇一歇吧。”
赤列听到吩咐,让仆人铺上毯子,放上卡垫,摆上食盒。
五世达赖略略进食就放下碗了,沉思良久,缓缓地说:“昨天在色拉寺,我给僧众讲了‘缘起’,这是大师开示最猛的课题。万物生灭皆由缘,所以我们佛家讲‘顺缘’、‘随缘’,什么是‘顺缘’、‘随缘’?就是顺其自然、随其自然。唐白因与一位姑娘相爱而还俗,这证明他情缘未了,应‘随缘’让他了却,可寺中几个僧人竟下手取其性命,这是‘断缘’,乃佛家大忌。被断之人业力未尽,故魂魄往往不肯进入六道轮回而游走尘世,不但寺庙不得安宁,一方众生也心境不稳。”
“是的,当时姑娘家人与村民几欲同寺僧发生冲突,多亏佛爷平息了此事。”赤列插了一句。
“我命色拉寺贡嘎活佛严厉责罚犯戒之僧,为唐白作超度法事,还专门举行了‘护摩火祭’,施法‘续缘净业’,请其游魂进入轮回,并加封为娘热守护神,修庙塑像。佛家的道理其实很简单,杀一人即杀众生,安一人即安众生啊。”
大家都在默默地听着思索着。
五世达赖站起身,拍着小桑结的头说:“你是在娘热出生的,唐白就作你的守护神吧。”
这句话连同上边的话,二十多年来,桑结一直牢牢记在了心里。所以,以后不管他到何处,寝室里都挂着唐白画像唐卡。
又前行数百米,只见溪边卧着一方极其庞大的巨石,高达二十多米。赤列上前介绍说,松赞干布曾在巨石上修筑城堡,遗迹尚存,并指着石上依稀可辨的字迹,说那是这位藏王亲手留下的六字真言字迹。五世达赖领众人顶礼并转石三周。
再往前走,到沟尽头了。绝壁上有一寺庙,看形制是尼姑庙。庙旁有一磨坊,大家走近去看。此磨坊设计巧妙,利用崖壁泻下的一股粗大水柱,冲击连动装置带动磨盘,出粉精细,效率很高。主人虽不认识来客,但看样子是贵人,于是捧上刚做熟的糌粑请他们品尝。五世达赖吃了一小碗,赞不绝口。
这家磨坊就是至今还大名鼎鼎的甲米水磨坊,因受到达赖喇嘛称赞,后名声大噪。就是今天,若能在饭店吃到此磨坊的面制品,也算是一大口福。
回返到溪边巨石旁时,五世达赖突然说刚才转石时看到石上有一岩洞,且有石阶可通,今晚打算入洞闭修。说毕,看看西坠的落日,由两个侍从喇嘛一前一后帮扶,沿石阶走了上去。
赤列赶紧打发仆人乘马赶回庄园,拿些衣物过来。
当年松赞干布在巨石上修建的城堡叫帕崩卡,所以当地人称这个岩洞为帕崩卡岩洞。洞前有一小方平地,五世达赖盘腿坐下,眺望远处。
衣物送来,仆人抱着拿上去,小桑结也跟着跑上去,对五世说:“佛爷,晚上会很冷,回家吧。”
“桑结呀,你不是说沟里有僧众听我讲经吗?今晚不走就是要给他们讲经呀。”
“其实没有,我是说着玩的。”
“不!你看这满沟的花草走兽,它们都有生命,随缘而生,随缘而灭,它们也是众生。”
“那怎么给它们讲呢?它们听不懂您的话呀。”
“不是听经,是用心去感受。怎么样,今晚你也留在洞中感受一下?”
小桑结瞪大眼睛,点了点头。
待二人进去后,侍从赖嘛将一块黄缎从洞口上方垂下。
洞内倒不冷。五世达赖端坐,调整气息,然后开始默诵,他相信,不但沟内众生,整个雪域众生,都能感受到佛法的力量和温暖。
小桑结依偎着五世很快入睡了。他梦见有许多妖魔张牙舞爪,很害怕,但它们一听到佛爷诵经就被降服了,化为一个个面目和善的僧人,围坐四周。
月亮升起来了,银辉一下子洗褪了沟内的色彩。赤列吩咐仆人支起帐篷在石下歇息。
翌日离天亮还早,石下的人们就起来等候佛爷出关。
黄缎帘撤下了。五世达赖拉着小桑结的手走出洞外,几乎就在同时,第一缕阳光投射到佛爷身上,瞬间将沟内染成一片金黄。
第二年,春暖花开时,五世达赖派人将小桑结接到了甘丹颇章宫自已的身边。
[1] 第巴,亦称第斯,本意为“部落酋长”、“头人”,后用来专称西藏政务统治者。
[2] 一种超度亡灵的法术。
[3] 指六道轮回中的人、阿罗修和天人三个高阶位。
[4] 指格鲁派开创者宗喀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