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听说在超脱六道之外有一处幻海空花谷,那里存在了不知几万年,从天地初分的时候,就有一位上古神仙居住在那里,挑选了许多貌美性洁的女子,修炼为花仙。在人间逐渐繁衍茂盛后,这些花仙足迹偶尔也降临人世,掌管人间花事。但传闻毕竟只是传闻。哪怕他也算是白梅树修炼成精,通晓灵智,从不曾见过掌管梅树这一脉的梅仙娘娘。他知道,梅仙娘娘只是不愿意让自己看清她的脸,所以刻意在五官外笼罩了一层迷雾。在迷雾背后,梅仙娘娘的目光笼罩在夏蕤的脸上,似一泓清亮的秋水,如一潭波澜不起的古井,带有千年前化解不开的哀怨。
“求……”白梅战栗着,艰难地吐出了第一个字。
“住口!”梅仙娘娘这才收回目光,截断他的话语,冷然道,“不许在夏蕤王的面前喊破本宫的身份!更不许在凡人面前道破这世间竟有本宫的存在。否则,本宫定叫长安城内,从此再也不见梅花。让这世间所有的白色鹦鹉一脉,悉数消亡!”
“是!”白梅匍匐在地,连连磕头。可怜先前如此温文尔雅的一位素衫人,此刻磕头如捣蒜,鬓边那支梅花散落不成形。
梅仙娘娘喝止了他,随即又深沉地叹息了一声。她在半空中缓步走到夏蕤面前,静静看了半晌,突然抬起手,状极温柔,似乎要抚摸夏蕤的脸。但终于没有摸下去。她痴痴地立在夏蕤的对面,淡粉色长袖薄如蝉翼,隐约有香气缭绕。——后世有人曾写诗称赞这种美,诗曰“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香。”
“王……您终于,醒来了么?”从不与桃李争宠的美轮美奂的梅仙娘娘此刻却怔怔地,吐出了一句信息量极大的话。仿若她不是梅花仙子,不属于传说中不可亲近的幻海空花谷,仍身在那座南夏王宫中,蹲身侧立于床榻前。床榻前,卧着睡眼惺忪的夏蕤王。她不过是他的一名妃子,在替他伺候梳洗,在天长地久的陪伴中,如同民间一位寻常的妇人那般,以满怀爱意而又崇敬的眼神,期待着他在每一个清晨的苏醒。床榻上铺满了白色鸟羽,帐顶仍悬挂着那颗鸡蛋大小的夜明珠,幽幽地散发出一束清冷的光明。
然后,有晶莹的泪,怔忪地,从梅仙娘娘的脸颊掉落。——每一滴泪,都呈五瓣白梅状。
“啊!不可!”白梅冒着被梅仙娘娘轰灭成飞灰的危险,膝行到娘娘面前,口中苦苦哀求道,“不可啊!”
每一滴妖灵的泪,都是这只妖灵的生命力。泪尽,妖灵亡。即便贵如幻海空花谷的花仙娘子,也不可落下情泪,否则必然也会大大削弱灵力,轻则堕入凡尘,若运气好,魂灵寄居于凡间的花花草草,重新修习。更严重的后果,便是如一众妖灵那般,沦落为飞灰,在阳光下飞灰湮灭。永无进入轮回的可能!
白梅不敢喊破娘娘的存在,只得一直哀求,比先前替鹦鹉小白求情时,情状更为凄惨可悯。
夏蕤看不见梅仙娘娘,理所当然地认为白梅此举是为了替鹦鹉小白哀求自己手下留情。但他思忖了片刻,总觉得白梅有古怪,却想不透古怪在哪里。他皱眉,眼睛里的恼火更甚。“白梅!”
白梅没有应。
白梅的目光,尽锁在眼前这位梅仙娘娘。梅仙娘娘的目光则笼罩在夏蕤的眼眸里,似乎要一直望进去,要在夏蕤的眼眸里寻找到那片干涸的沙漠,寻找到那个千年前的旧梦,在鸳鸯枕边再唤他一声王……泪水扑簌簌,一瓣又一瓣由灵力凝聚而成的白梅花,如雪般掉落,是世人所赞誉的,冰清玉洁。
白梅不敢阻止梅仙娘娘的眼泪,也阻止不了。只能一直磕头,原本就虚弱如水波的身形在阳光下更为透明,眼看的可以透过他,见到他身后呆若木鸡垂头而立的白鹦鹉。
“咦?”夏蕤突然伸出手,在虚空中接住了什么。他一伸手,原本牢牢扣在掌心内的蛇头乌木簪便有些松动,险些掉落。他连忙先接起簪子,小心翼翼看了一眼,这才纳入袖内,负手凝望虚空里那些看不见的白梅花。奇怪,明明看不见,他却总觉得空气里正在下一场莫名的雨,一场如雪片般的雨,一场带有千年哀怨的花瓣雨。
梅仙娘娘也终于止住了哭泣。
白梅长长地松了口气,在尘埃里抬起头来。
“原来,连她也在这世间留下了踪迹么?”梅仙娘娘痴痴地道,自言自语,盯着夏蕤收入袖中的那支蛇头乌木簪,然后突然转身就走。“原来,还是她……始终都是她!”她话语痴痴呆呆,又像惘然,又像释然,却总含着一股悲愤与不甘。她叹息哭泣的模样,仍是千古传说中那位痴心的王妃,在梅树下缠绕不肯去,为了陪伴她的王。——原来,传闻并不只是传闻。在千年前,的确曾经有过这样一个痴心的旧精魂,在千年后循着红色妖光而来,终于见到了她的王!只是,因缘既然已经启动,她便不能再涉足尘世。
梅仙娘娘并不蠢。她只是一个痴心的女子。比世间的大多数人,都更痴心。
她来的突然,走的更突然。在白梅心间发声,此刻又莫名其妙地转身消失于虚空中。从头到尾看见她的,只有白梅。白梅再次惘然,深刻地想到,果然,这世间的神仙们掐架,与他和小白是毫无干系啊!跟这些大佬们错综复杂的感情纠葛相比,自己与小白的破事,那真是,不堪一提!在生死流转前,又有什么样的深厚缘分,才能够如梅仙娘娘这般,与前世心爱的人在时隔千年后再次相逢?他能为小白痴情到如此地步吗?小白呢?熊旻呢?……冥冥之中,一切早已有分定。
原来如此,
不过如此。
白梅突然间大彻大悟,仰面望着虚空中梅仙娘娘消失的方向,口中叩谢道,“白梅明白了!多谢……指点!”他终究不敢说,多谢娘娘指点,隐去了那两个字。
“你明白了什么?”夏蕤恼火道。事实上,自从院子里出现那道冲天的红色妖光后,夏蕤便一直有些焦躁不安。他在院子里反复踱步,恼道,“本公子这就收了你,也收了这只鹦鹉,送你们去地府!”
“好!”白梅霍然昂起胸膛,抬头望着夏蕤,目光很清明,不惊不喜,不怨恨,甚至也不再恋恋不舍。
他没有再替小白求情。
甚至没有再看小白一眼。
就这样慷慨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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