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她当真甩开熊旻,独自往席间走去。余子安早坐在那里伸长了脖子,拼命冲她使眼色,让她不要管这档子闲事。何姑娘只做看不见。
熊旻把牙一咬,心一横,拖着脚步也走了过去,却刻意避开明丰道人,在何姑娘落座后,他横身挤在何姑娘身边的软凳上,稳稳坐了下去。余子安一愣,眼神立刻不善,嫌恶地瞪了过来。
何姑娘与余子安原本紧挨着坐在一处,何姑娘左手处是余子安,右手处却是白牡丹的位子。因为方才走开,再次回座的时候,白牡丹等几个牡丹楼里的姑娘守规矩先侧立在一旁,等席间主客先落座再说。熊旻这一挤,就坐了原先白牡丹的位子。白牡丹没地方坐,又见余子安脸色不好看,便打趣道,“哟,今晚没防备这么热闹,怎可没有小曲儿助兴?方才席间众姐妹都唱过了,现在就由奴家带着几位姐姐一起弹唱一曲《画春残》吧?”她说着便离开圆桌旁,带着一众姐妹走去墙角,各自取过琴、琵琶与手摇鼓,席间顿时空出了大块,只余下左知舟、余子安、何姑娘、夏蕤、明丰道人、熊旻这六位客人。
恰好一位抱着胡琴的蓝衫姑娘走上楼来,仍拖着两条长辫子,鬓角整齐,眉目间有些未脱的稚气。恰是海棠女唤来陪伴明丰道人的清倌人点点。点点与白牡丹同属清倌人,不过白牡丹原本是高官之女,因家族犯事而进入青楼,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自然属于一等红牌姑娘的范畴。点点不过是普通人家女儿,跟随爷爷卖唱为生,爷爷死后,她一个孤女自卖自身,进入青楼,所筹得的银子都用作爷爷的安葬费。楼内众姐妹一来怜她义气,二来惜她年幼,所以遇见一些安静不闹事的客人,都安排点点来。
白牡丹瞅见是她,冲她招招手,唤她一道准备替自己伴奏。点点立刻会意,走去墙角,整理丝弦,抬头瞟了眼席间众人,便又低下头去。众女都乖巧地退到墙角。
席间的气氛一时有些古怪。左知舟轻轻咳嗽一声,站起来替众人一一斟了酒,轮到明丰道人时,他笑了笑,道,“左某认识道长也有些时日,今日倒是第一次在牡丹楼内遇见,这杯酒算是喜相逢吧!”
明丰道人站起来,面色有些紧,口中道,“侍郎大人太客气了!”
夏蕤笑对他道,“明丰,在山里论辈分,你是我晚辈。出了山,在这片红尘内,你与左知舟都算是我的旧相识,况且此刻在青楼,不是朝堂庙宇,你们就平辈按字号相称,减去多少麻烦!”
明丰道人尚未来得及说什么,左知舟先笑着应道,“就是!道长不必拘谨……”
“罚酒!”夏蕤挥手打断他。“知舟你又喊错了!今晚这里可没有什么道长,也没有什么兵部侍郎,喊错了的,都得罚酒!”
左知舟笑得噎了一下,随即一仰脖,喝干杯中酒。
随着这杯酒入喉,席间那股挥之不去的古怪气氛终于变淡,除了余子安与熊旻两人各怀鬼胎脸色不好以外,其余几人都敞开了又吃又笑,筷子如落雨般,挟了蒜茸炒青苗、卤猪耳、炖猪蹄、花生米、羊杂等各色酒食。何姑娘酒喝得有些多了,手里剥着一枚盐津橄榄,含在口中,语词含糊不清道,“这支乌木簪,最早应该是我昆仑雪婵历代行走女弟子随身携带之物,已有数百年不现于人世,连我这个当代行走都只在山门典籍中翻读过,从未见过真物。却不知怎么流入了终南山?”
她这话,看似有酒意,实则话里有机锋,咄咄逼人。一双半眯的眼,盯住夏蕤与明丰道长,如钩子般来回扫视。
明丰道人一滞,转脸认真地打量了她一番,也不顾几十年来不看女人的旧规矩,直到他看得汗如雨下。最后他干笑了两声,涩声问道,“恕贫道有眼不识泰山!原来姑娘……竟然是昆仑山雪婵一派。”
何姑娘笑了笑。“昆仑雪婵一派极少现身红尘,在我之前,”她一指自己鼻尖,道,“已经有三百年了,足足三百年,没有一个女弟子下山。所谓历代行走女弟子,数千年来不足十位。本姑娘有幸,或不幸,涉足红尘,没想到居然能够见到本派旧物。想来冥冥之中,原来一切皆有定数。”
明丰道人愈发汗如雨下,他以一种求助的目光看了眼夏蕤,见后者脸色更显冷峻,显然也在等自己交待出这支蛇头乌木簪的来历,他心内盘桓良久,只得长叹一声,惭愧道,“这支簪子的来历,贫道也不曾听那位师门前辈提起,只约略知道,这支簪子最初的主人是来自昆仑山一脉的神女。神女在数千年前已经寂灭。这簪子却流落于人世。据赠此簪于贫道的师门前辈所言,此簪能克制世间一切妖鬼,故此贫道在长安城内开馆有十六年,从不曾一次失手。不料今日在熊府,对付一只区区百年修为的树妖,居然不敌,反而丢了这件法宝。这其中原委,贫道后来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夏蕤若有所思,把玩手内这支看似平淡无奇的蛇头乌木簪,心内仿若有一层淡紫色的帘子,帘子后,一个绝色倾城的紫衣女正背对自己凭栏而立。看不清容貌,只觉得心头隐约一阵剧痛袭来。他按住心口,眸子里刺痛,好像有什么在猎猎燃烧。
何姑娘眼尖,早就瞅出夏蕤的异常。她轻笑一声,薄唇绽开,道,“明丰道长只知道这支簪子是克制妖鬼的法宝,却不知道在本山门内,另有一个说法,传说神女当时曾经下嫁给凡间一位帝王,随他征战四方,最后统一了天下。这支簪子,认主。神女早已寂灭,它所认得的主人,除了神女,只能是当年那位帝王。”
“啊!”
此言一出,众人皆大惊失色。夏蕤更是脸色煞白,险些握不住那支簪子。明丰道人霍然起立,连声道,“不可能……不可能!传言只是传言!”
“神女……帝王……”左知舟反复咀嚼这两个词,眉头皱紧,好看的五官凝肃起来。然后他看了看夏蕤,惊疑不定道,“难道,南蕤兄?”
“放屁!”夏蕤惨白着脸,斥道。“你不过看中这支簪子,编造出这些谎话。”
何姑娘抱胸冷笑不已。
熊旻跌跌撞撞地扶着桌角站了起来,茫然看了看夏蕤,又看了看汗滴如雨的明丰道人,最后看了看那位自称是与上古神女出自一脉的何姑娘,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余子安也停止了调笑,结巴道,“这,何屈,这玩笑,开得有些大了!”
何屈是何姑娘的闺名。她闻言瞪了一眼余子安,不悦道,“你继续吃你的花生米!”
余子安默默地又掏出一粒花生米,扔入口中,却歪了方向,那粒花生米在桌上滚了一圈,最后沿着桌角掉在地上。
一时间,只听见白牡丹启动朱唇轻声唱着,“昨夜落红芳满径,明日鬓衰无恨省。劝君有意莫迟迟,风不定,箫声静,莫待楼空君自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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