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赖于那些鉴定。她都没有听进去。
她尽量镇定下来:“刚才证人所言,犯罪嫌疑人在服药时,和正常人无异。他的妻子也了解他的病情,那么,绝不会做出刺激他的事。《刑法》第十八条,间歇性的精神病人在精神正常的时候犯罪,应当负刑事责任。尚未完全丧失辨认或者控制自己行为能力的精神病人犯罪,也应当负刑事责任。戚博远仍然是故意杀人。”
这些话,真的是苍白无力,她自己都觉得像在狡辩。
常昊目光犀利地在钟荩脸上扫了个来回,“我从不否认当事人杀人的事实,但是,你怎么就知道他妻子没有做出刺激他的事?或者她先被什么事刺激了呢!一个家庭妇女突然翻看电脑文档,难道她真的是个商业间谍?”
钟荩脑中灵光一闪,是那张照片吗?
她从电脑中翻出来,一按键,把照片发送到大屏幕上。“她......?”
“本案今天先审到这里,等戚博远的精神鉴定出来时,本案再继续。休庭!”一直沉默中的任法官忽地站起来,打断了钟荩的话。
钟荩怔住,纳闷地看向牧涛,牧涛闭了闭眼,让她把电脑给关了。
常昊和助理拎着公文包,并没有急着出法庭,他想和钟荩说几句话。钟荩沮丧极了,电脑包背在身上,肩一边高,一边低,人看上去特别疲惫。就像是煮熟的鸭子,突然飞了,她又是自责,又是疑惑。
看到常昊走近,她忙避到牧涛的身后。这个时候,她不想和常昊说话。
案子是没有最后判决,但她已经知道自己是怎么输的。
常昊的眉头倏然一蹙,没有一丝往昔打赢官司的轻松感。
一个书记员从走廊上跑过来,喊住钟荩,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钟荩愣了愣,牧涛接过她的电脑包,“我先去车里等你。”
钟荩跟着书记员走进任法官的办公室。任法官请书记员倒了杯茶,把钟荩领进里面的小会议室,特意把门关上。
“小钟,那张照片哪来的?”
“我在戚博远的电脑里找到的。”
“我在你的起诉材料里没有看到你提到这件事。”
钟荩眼神微闪,“我想......戚博远都承认杀人了,那么就让他最后一次保护自己心中的女人,别让她受到困扰。”
任法官慢慢向前走了几步,眼睛牢牢地盯着钟荩,若有所思地停了一会儿,才低声说道:“你既然决定这样做,今天为什么又要拿出来?”
“我......”
“常昊是法庭上的强手,你也见识到了。这件案子其实已经有了个结果,所以别扯太远。把那张照片删了。”
钟荩吃惊地张大嘴,“任法官,你认识她?”她几乎可以肯定了。
任法官没有隐瞒,“是的。她是公安厅汤厅长的妻子付燕。公检法去年春节联欢时,她表演独唱,获得全场的掌声。我记得那首歌叫《天路》,中间有几个音特别高。有些故事,我们在心里品味就行,不需要说给别人听。也许别人并不爱听,是不是?”
钟荩不知道是怎么走出去的。下台阶时,她看到媒体把常昊围在中间,他冷着脸,不发一言。她也看见花蓓了,想不到是这样的场合。她想对花蓓笑一下,花蓓把脸转过去了。笑戛地僵在嘴角,看上去有点可怜巴巴。
牧涛没有问她和任法官聊什么了,但他的脸色也不是很好。
两个人回到检察院,下车前,她飞快地说了句:“对不起!”没敢等牧涛回话,抢先上了楼。
办公室其他同事都在,一看她的神情,各自低头继续做事。
钟荩哪好意思呆在办公室,钻到档案室,上网找到《美丽心灵》这部片子,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看完,再回想,发现脑中一片空白、一片茫然。
真应了常昊的话,犯了这么低级而又幼稚的错误,以后她该怎么在司法界立足呢?
窝到同事们都快下班了,她才懒懒地回办公室。一屋子的烟味,牧涛竟然还在,
“把东西收收,我们一块去吃饭。”牧涛把手中的香烟摁灭,打开窗户。
“不用了,牧科,胡老师还在家等你呢,我没事。”钟荩低着个头,没勇气与牧涛对视。
“想不想听听我第一次做公诉人的糗事?”
“呃?”
“想听就动作快点。今晚我不开车,我们每人允许喝一点点酒。看,老婆查岗了。”牧涛拿起叫得正欢的手机,轻笑摇头。
“是的,还在办公室。得加班,这件案子领导催得很急。我......大概十二点前能到家。你和女儿先吃吧!”
钟荩不敢相信地把眼瞪得溜圆,牧涛在说谎,而且说得这么娴熟、自如,听着就像真的似的。
牧涛收了线,一眼就看穿她的心思,笑道:“男人撒谎,不一定是做见不得光的事,有时就是图个耳根清静。老公晚归守则:如需晚归则先想好理由;若无理由则想好借口;若无借口时,索性更晚一点回家。呵,总结得不错吧!”
吃得愉快,喝得自在,又能没有距离感的聊天,就是吃火锅了。
这家叫做“战锅策”的火锅店不同于那种路边摊,一帮子人围在桌边,中间搁一大火锅,谁的筷子都在汤里涮来涮去,看着很热闹,其实不卫生。牧涛和钟荩一人一个小底锅,固体酒精在下面燃放出蓝色纯净的火苗,一碟一碟干净整齐颜色各异的菜搁在中间,几式作料和小菜摆在餐厅灯光最明亮的地方,各人自选。
服务生问牧涛喝什么,牧涛也没问钟荩,来几瓶青岛啤酒吧!钟荩玩着碗里的漏勺,她想点酸梅汤,但她没有开口。她不能沾酒的,吃个醉蟹都会醉,但愿今晚她能挺住。
底锅开始沸腾,不断有白雾般的热气从两人眼前聚起又散去。
牧涛夹了几块子排放进钟荩的锅中,给两人都倒上啤酒。
他端起酒,看着里面泛起的小气泡,说道:“戚博远这件案子,我也有责任,我把它想简单了。最多以为戚博远杀妻情有可原,从来都没想到他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别自责了,就是我做公诉人,也一样输。律师界都说常昊有双鬼眼,能看到我们都看不到的东西,输给他不丢人。”
钟荩老老实实地摇头:“有几次,我感觉到戚博远像头脑发热,在说胡话。迹象很明显,我都忽视了。”
牧涛笑了笑,“你这是小错喽!我第一次做公诉人,那才是致命的打击。有一个推销吸尘器的,中午把人家的门敲开。这户人家孩子身体不好,正在午休。户主来火了,骂了推销员几句。推销员也不示弱,结果两人打起来了。后来有人拉架,也就散了。晚上,推销员突然发高热,说肚子疼,没过两天,人死了。我们都认为这是一起很平常的失手打死人的斗殴案。户主被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一年后,突然有人说看见那个死去的推销员在另一个城市向人家推销吸尘器。我们赶过去,真的是他。”
啊!钟荩差点咬到舌头,“怎么回事?”
牧涛仰起头,一口喝净杯中的啤酒,“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推销员是个双胞胎,他是哥哥,死去的是弟弟。弟弟本来就得了癌症,已经没几天可活了。推销员回家后,越想越气,他把弟弟的脸也打得鼻青脸肿,又朝肚子狠狠踢了几脚。然后他以弟弟的身份,去了另一个城市。法医就验了外伤。我根据目击者的叙说,法医的验尸报告,就臆断了案子。后来,法医停职两年,调去后勤处抄水表。我被调去边远地区的县检察院做书记员。有时候,我们眼睛所看到的、耳朵所听到的,包括精密仪器检测下的,都不一定是真相。真相,需要我们用心去发掘。今天,我们又多学了一门知识,虽然有挫败感,但也有收获。来,庆祝一下。”
钟荩脸皱成一团,痛苦地咽下一口啤酒。
牧涛怎样从县检察院回到省中院,这段奋斗史,他没有提,但钟荩相信,那肯定也不是一页两页。所谓经验,都是用惨痛的代价换来的。
“心情有没好点?”牧涛把虾丸切好,与钟荩一人一半。
“其实也不是特别坏,我只是想不通,戚博远的妻子明知道刺激了戚博远会很危险,她为什么还要铤而走险?”
牧涛意味深长地看了钟荩一眼,“常昊说过了,也许她也被谁刺激了呢?”
钟荩无意识地端起啤酒,又喝了一口,眉头拧拧,“她知道戚博远心里有人,所以想去电脑里找证据?”
牧涛失笑出声,“钟荩你没有结婚,结了婚就知道,女人想找老公出轨的证据,不会是翻电脑,而是翻钱包和手机。”
火锅店里的温度太高了,钟荩感到后背、额头都在出汗,脸也烫了起来。“那......那她到底被什么刺激了?”呃,牧涛怎么动来动去?钟荩眨眨眼。
牧涛脸上的表情略显无奈,“只有她自己知道了,这案子将又是个悬案。戚博远,估计进精神病院度余生。据不完全统计,近几年进行精神疾病司法鉴定的案例中,百分之八十为刑事案件,绝大部分被鉴定者患有重性精神疾病,无刑事责任能力。受害者家属对这些很难理解,觉得我们是包庇罪犯,不然就是认为我们无能。其实我们都希望嫌疑人是正常人,那么该判刑就判刑,该枪毙就枪毙。”
“戚博远是高智商,会不会他借此钻这个法律空子?”
“等精神鉴定吧!”
“她是一个普遍的家庭妇女......心里面要是有事,肯定会和要好的邻居......或朋友们说说......”钟荩揉揉眼睛,不仅牧涛在动来动去,桌上的碟、碗也都飘了起来。
“你想追查下去?”
“我......不想输得......太多......”奇怪了,对面座位上怎么坐的是凌瀚?
“如果你想查,就悄悄的。任法官的意思,你明白吗?”下午,任法官和牧涛也通了好一会儿话,牧涛这才决定晚上和钟荩好好谈谈。付燕,他听说过,汤志为的继弦。很是大度、体贴,为了汤辰飞,硬没生孩子,所以汤志为特别疼爱她。戚博远是一精神病患者,不管她和戚博远之间有没有关系,都不会影响最终审判结果。所以,何必得罪汤志为呢!
钟荩把眼睛瞪大了些,是的,是凌瀚。他是来向她打听审判情况么?
“怎么不吃呀?来,这儿还有金针菇、菠菜,看着很新鲜。”牧涛抬起头,懵了,钟荩脸色绯红,眼神迷离,嘴巴委屈地扁来扁去。
“你告诉卫蓝,她爸爸......不会死了,他们请了个好律师。哦,我忘了,她恨他的......”钟荩拍拍胀得发痛、发烫的额头。
“微蓝?”牧涛以为钟荩在说他的妻子胡微蓝,她的父亲前年不就去世了吗!
“祝你们幸福!”钟荩傻傻地笑,杯中的啤酒泼出去一半,余下的全进了口。“不要觉得我很可怜......人被抢了,官司也输了......事实也是很可怜的,老天太残忍,为什么让我接这个案子呢?卫蓝为什么是戚博远的女儿呢?你为什么要爱上卫蓝?”
她把桌子捶得咚咚直响。
牧涛哑然苦笑,这个丫头醉了,什么酒量啊!他招招手,让服务生买单。
“钟荩,回去吧!”他弯下腰,拉起她。
“回哪里?安镇么?”钟荩突然咯咯笑了起来,张开手臂,一跳,扑进了牧涛的怀里,“凌瀚,油菜花都开了,我们回安镇吧!”
牧涛僵硬地接住她,不禁哭笑不得。喝醉的钟荩比平时多了几份娇态,像个小孩子似的。他知道和喝醉的人讲不了道理,只可以顺着哄:“好,回安镇。”
钟荩秀眸湖水般泛起柔波,她仰起头:“真的吗?”
牧涛小心地把她圈住他脖颈的手臂拿下,改挽住她,“当然,你跟在我后面走!”
钟荩甜蜜蜜依着他:“嗯!”
牧涛牵着她往餐厅外面走去,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凌瀚,你背我,我......跑不动。”跨出火锅店的大门,她一屁股坐在台阶上,耍赖似的不肯起来了。
牧涛看着满街的灯火,头疼了,背也不是,不背也不是。
为难之际,灯光射不进的角落发出一声痛楚的叹息,一个人影走了出来。“我来背她吧!”
“你是......”牧涛诧异地看着清冷俊逸的男子,是前些日子在法院做讲座的犯罪心理学专家。
“我就是凌瀚,谢谢你给她减压。我会送她回家,但是请不要告诉她我来过。”凌瀚蹲下身,把遮住钟荩眼睛的几缕发丝往后别了别,温柔地抱起。
她默契地环住他的肩,这个动作似乎经常练习。牧涛愣住。
温暖的气息在颈端处似有若无地拂过,钟荩扭了扭头,往凌瀚怀中又钻了钻。
“你是钟荩的?”牧涛问道。
凌瀚喉咙微微一哽,是谁呢?“过客而已!”他给自己定义了。
“拜托了。”凌瀚朝牧涛点点头,修长的手臂慢慢收紧,转身走向灯火阑珊处。
牧涛呆呆地看着他们,许久,他都没理出个头绪来。追钟荩的不是汤辰飞么?
“凌瀚!”呓语般的轻叹。
“嗯!”俊容上挣扎的神情近似扭曲。
“凌瀚!”
“嗯!”亲吻着她清凉的发丝,嗓音发抖了。
“不要离开,凌瀚,好吗?”
心口一紧,他将脸转向一边,看着夜色中的街头,一片深灰。
“是你女友么?”出租车司机从后视镜中看看躺在凌瀚怀中的钟荩,歪歪嘴,很是轻蔑。
凌瀚用冰凉的唇角轻啄着钟荩滚烫的额头,希望能给她降点温。
仿佛知道自己很安全,她放心地睡着了。
“你还是个爷儿吗,让女人喝成这样,你得替她挡着。”
凌瀚闭上眼睛,心痛如割。
“回去给她喝点醋,那个醒酒的。喝醉的人没胃口,早晨熬点米粥。”下车时,司机从窗户口探出头,嘀咕一句,又狠狠地吐了口吃得唾沫,表示他强烈的不满。
凌瀚尽量挑林荫小径绕过去,这样不会碰到认识的人。这个小区的一草一木他已很熟悉,无数个夜晚,他在里面穿行。在一排排外观和颜色完全相同的楼群中,他轻易就能看到钟荩房间的那扇窗。只是窗帘一直拉着,他就在心里描绘她的身影。
摸到楼梯口的开关,他侧耳听了下,楼梯间没有回音,他快速上楼。
温柔地将她放下,倚着墙壁半躺着。楼梯口的感应灯熄灭了,她酡红的小脸隐在黑暗之中。没有关系,他用指尖轻抚着她的眉宇、她的秀鼻、樱唇。此刻,她是这么的乖巧,不会说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话,不会冷漠地将他推开。无法控制的,他低下头,颤抖地吻了上去。和记忆里一模一样的味道,如此芬芳,如此柔软。他的钟荩,从未改变!
那个雨夜,他站在树后,看到她哭到睡着。他也纵容着自己走过去,将她揽在怀中。真实的拥有比思念更让人疼痛,他把唇都咬破了,鲜血滴在她的衣襟上。
钟荩,不能再这样脆弱了,要坚强,知道吗?他默默在心中说。
敏锐的听力突地捕捉到一丝异常,他想替她按门铃已经来不及了。他忙抱起她,看到楼下有户人家门口放着盆高大的巴西木,他噔噔跑下去,隐在后面。
上楼的人是钟荩的父亲钟书楷,他似乎并没有开门的意思,咚地声,也在门外坐下来,双手插进头发中,喃喃自语:“怎么办?怎么办?”
凌瀚有点着急了,钟书楷那样子好像一会半会不想进去。怀里的钟荩像是怕冷,轻轻哼了哼,凌瀚欲捂她的嘴,公文包里的手机突地也响了。
“谁?谁在那?”钟书楷抬起头,惊恐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