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sp; 漪秋低下头,心疼地摊开那枚残片,这么多年她将这片薄纸保存地完完整整,丝毫边角都不忍折,她将它完整地摊开在手心,视线在短短几个字上轻轻摩挲,像是在掸一片落在湿泥中沾了些许脏污的脆弱花瓣。
漪秋曾自创过一个独特的术法,她将其唤作“闻梧”,只要她对着一片常秋梧桐叶施法,那片梧桐叶无论在哪里,她无需介质便能听见相隔异地的那片梧桐叶收入的声音。
她曾将这个术法告诉过安夜梧,安夜梧又根据她的闻梧自创了一个“画秋”。只要他将画秋阵画在一个地方,无论他在哪里、写了什么,便立刻能够呈现。画秋与闻梧不同,闻梧这种术法是漪秋结合了她本身氏族中无法外传的秘技,只能为她一人所用。但是画秋不同,只要学会了便是谁都可以用。他将画秋教给漪秋,有了这两个术法,二人便是相隔两地,安夜梧能看到她写的字,漪秋也能听见安夜梧的声音。
南风修途问:“竹染堂被灭门那晚,安夜梧带着那片常秋梧桐叶,所以你知道尘藻不是灭门的凶手,杀死安夜梧的另有其人?”
漪秋点头,她沉重地看了尘藻一眼,道:“尘公子,对不起,我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件事。”
尘藻轻轻地摇了摇头,他理解漪秋的做法。原本对于他这种生在以接任务为目的的家族中,他们的原则就是解决问题,除了解决问题以外的任何事情他们都不会干预。熔泉苻山会虽不是杀手家族,但在本质上也是一样的。
漪秋与他们虽同学一场,但也是萍水相逢,与她深交的唯安夜梧一人而已。对于漪秋而言,她这么多年来唯一想要做的只是找出真正杀安夜梧的凶手而已,除此之外,她帮不帮,帮多少,都是她自己的事。
尤其是这么多年里尘藻一直被推在风口浪尖,去哪里做什么时时都有人知道,漪秋想要接近他绝对不是容易的事。
漪秋继续和他们说,她曾在釜山会有一个小妹妹,叫做小芽。小芽灵修低微,常年只在苻山会内打扫送饭,除了漪秋没有人愿意与她讲话。
有一日漪秋托小芽帮她拿药的时候,小芽支支吾吾地跟漪秋说:“漪秋姐姐,半年前有一些我从未在苻山会内见过的人往地牢送去一个女子,那女子浑身是血,昏迷不醒,模样十分可怖。自那以后药库每日都让我去地牢送药,那药的味道我从未闻过,药渣也不曾见过。我偷偷去看过,那女子每次服完药都十分痛苦,看起来生不如死,我从未见过苻山会如此对待一个人……”
漪秋听后觉得很奇怪,苻山会有地牢她是知道的,但是那处地牢从未听闻有使用过,便问:“你可知道那女子是谁?”
小芽摇摇头,“我不知道,但是……”她从袖子中拿出一块布包着的东西,往四周东张西望了好一会儿才将其摊开,“我去偷看她那次,给她喂了一些水,帮她擦了擦脸,她大概是清醒了许多,便拿了一个东西给我让我救救她。”
漪秋一看她手中这东西眼熟,好像是安蓂璃常戴在头上的头饰,她记得当时还有好多人讨论这枚发冠,说是特别贵重,而且绝无仅有。漪秋连忙问:“那女子长什么样?是不是一身绿色衣服?”
小芽想了想回她:“她被送来时浑身是血,看不出来了。不过那姑娘的年纪不大,看起来和漪秋姐姐差不多,长相清秀。后来我常常看到有人将她换一身白衣带出去,回来时一身白衣又被染红了。”
“谁?是我们的人吗?”
“应该不是,我没有见过,他们穿着一身黑衣。我们苻山会不都是穿白衣的嘛。”
漪秋听到此处隐约猜到这个女子可能就是安蓂璃,而且安蓂璃很可能就是如今令人闻风丧胆的血衣魔女。安蓂璃将这么贵重珍贵的发冠给小芽,可能是觉得小芽会拿去卖,如此一来,要查到这枚发冠的来源便简单了。
可是如今竹染堂被灭族,唯一会查这发冠来源的只有沧澜门。而沧澜门的南风修途又得苻山会的帮助,如果安蓂璃是血衣魔女,又被苻山会控制,南风修途知道此事后下一个被灭族的恐怕就是沧澜门了。
她想到这里,立刻对小芽说:“小芽你听好,这个发冠你要好好收着,”她从怀中拿出三片常秋梧桐叶,“你将这三片叶子分别放在杨门首的庭院中、那女子的头发中、和你自己身上,这样我就能听见你们说话。”
后来没过多久,小芽在一次送药的时候闻到那药味不同,好像是一种剧毒,她对着梧桐叶说:“漪秋姐姐,他们好像要处死那姑娘,我得想办法救救她。”
小芽在送药之时,不知为何这次那些人让她亲自去给安蓂璃喂药,小芽便趁机让安蓂璃装死,并将她的尸体运出去埋。小芽偷偷对安蓂璃说:“姑娘,这个发冠你拿好,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你能跑多远跑多远,千万不要停下来。”
待小芽回到苻山会后便被杀了,当成血衣魔女被杨烈交出去。
安蓂璃逃跑后,漪秋听着她带着的那片叶子收入的声音寻踪,便知道了她被胥北阁的人救走,捡到青鸾衔珠冠后便收了起来。原本漪秋以为此事到这里就不会再有下文了,却不料有一日她偶然听到了杨烈庭院中那片常秋梧桐叶收入了杨烈问的一句“二公子您怎么来了”,随后便与这位二公子讲起横云山庄季洹失踪一事,她便前往横云山庄查看,但是无奈横云山庄内外看守严密,她无法进去,便只好放弃。
随后在这么多年里她一直在秘密查找苻山会、禁令堂与同法门的关系,直到她在熔泉会晤见到尘藻带来了一位王久离公子。
“安公子走的这些年里,就连我手上的伤痕都是为数不多的、能够给我聊以慰藉的东西。”说完她自嘲地干笑了一声,抬头就对上了一众有些尴尬的目光。
虽然同为竹染堂的安氏家族,但安夜梧在万里堂修习中却显得平平无奇,无论是成绩还是灵修,远不及各方面卓越的安蓂玖。于是大家提起竹染堂的安公子,便心照不宣地只是对安蓂玖的称呼。
漪秋笑得有些心酸,“也是,即便是如今大家说起沉冤得雪,说的都是安蓂玖公子如何如何。讲起安夜梧公子却比那夜里落下的梧桐叶还要安静。没有人知道,在他们眼里寂寂无闻的安夜梧公子,他是我唯一的……”她话未完,一声铮铮果决的声音便生生打断。
“安夜梧他!才不是寂寂无闻!”
安蓂玖紧握着拳头,他的目光紧紧盯住一处地上,他觉得自己的心沉重万分。那个常常被拿来与自己比较的表弟,在众人只夸他却忽略掉的表弟,没人知道,安夜梧常常在气馁后还会担心这个常常被标上以己推人的表哥是不是心有芥蒂,想着要逗他开心。
“继胥北阁后,便是再无人将悬壶济世奉为人生圭臬了。但安夜梧不同,他从小就立志要自创门派,建立超越胥北阁的医药世族。在我为修炼叫苦连天的时候,他就已经常常跟随着一些老医者攀上悬崖绝壁,去寻一些难得一见的昂贵药材,去帮助随处见到的疑难杂症的穷苦人家。
“他小时候逃课去山上采药,拿着镰刀一刀下去就砍伤了自己的腿,深可见骨,疼得他连着三个月在梦里都会哭,可是他没喊过一句疼,半刻不停地就拿了药下山去救人。我见到他的时候,他面色发青,整条腿都肿了。腿上淌着黑血,伤口不知是碰到了什么,紫得令人害怕。但是他笑着跟我说’安夜梧,你今天背了几句话?我可救了五个人呢’。”
安蓂玖说至此处,几乎落泪,他想起这些就像是手中握着的薄胎瓷突然坠地,碎成他认不出的样子。他听闻几声短促的啜泣,一抬头却发现面前哭了一片沧澜门中的仙修,前面几个大块头的趴在一起哭得几乎闭过气去。这些都是与他们一同长大的仙修,但这些事,他们都不曾听过。
安蓂玖伸手抹了一把泪,“漪秋姑娘,谢谢你,若不是你……”
“不是我,”漪秋笑着对他说,“不要谢我,是安夜梧公子救了你妹妹。”
安蓂玖摇了摇头,“漪秋姑娘,谢谢你,一直在帮他。”
漪秋止了眼泪,眼角还是湿润的,她想起在无数难以入睡的夜里,她辗转反侧,生怕自己知道的这些,所做的这些在还未找到真凶之前就被发现,就被悄无声息地杀了,在这世上就再也无人会提起“安夜梧”这三个字了。
她抬头看了看上空,突然觉得总了一口气,好像终于能够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衣服不再不合身了,鞋子里再也没有石子了。明明尚是无光的黑夜,怎么她好像看到了光呢。
“终于……结束了。”
安蓂玖知道,如今漪秋一走,苻山会就会知道谁是背叛之人,即便杨烈已死,但苻山会那群忠心耿耿的死侍恐怕不会这么轻易放过她,仙门之中或许会有半数将她当做叛徒下令绞杀。
安蓂玖担心地问:“漪秋姑娘,那你呢?此后你要去做什么?”
漪秋轻松一笑,眉梢仿佛开了一朵春播的纯白栀子花,正在堂堂正正勇敢地绽放。
“安蓂玖公子,若是安蓂璃小姐还在世,你会问这句话吗?”
漪秋看着他微微一怔,随后又笑着说:“我虽然不比安蓂璃小姐聪慧好学,但我也想如她一样,堂堂正正、拿刀拔剑、仗义江湖。帮安夜梧公子查清事实的真相算是尝了我的夙愿,但绝不是我这一生的全部。我还有不可预测的未来与不可估量的路途要走。”她抬起头平视着他们,“哪里会没有梧桐呢?秋天也总会过去的。”
“接下来,在这世上,竹染堂的安公子就不仅仅是安蓂玖公子了,漪秋也要有自己的名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