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冰火两重天。她从最初的战战兢兢到后来的满怀幽怨,怨自己命不好,怨女儿不是男孩。
来婶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父亲很快给她找了个后妈。看来婶十六岁嫁到来叔家面黄肌瘦的样儿,就可以想象她在娘家过的是怎样风雨飘摇的日子。
来婶一天学也没上过,说话瓮声瓮气词不达意,最初大家以为她有点傻。后来知道她不是傻,是怕,于是大家背地里多有议论,明面上也都不大尊重她。婆婆更是如洪水猛兽,公公常年卧病,常常阴沉着脸不大见人,半夜三更却能听见老两口粗暴的咒骂声。来叔和谁都不大合得来,兄弟姐妹如此,父母也是如此。他常常恨铁不成钢地冷冷盯着粗手笨脚的来婶,气急了会冲过去踢几脚,或是推搡两把,来婶就愣愣地怔在那里,有时候忘了哭,有时候呜呜地哭出声来。很多年后还看见来叔把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扣了来婶一头,来婶一边抖身上的面条,一边张着嘴,哭得像个孩子。
江美就这样在那个寒冷的下雪天,来到了这个世界。尽管她不是男孩不受欢迎,可毕竟是家里的第一个孩子,也不至于活不下去。来叔随便给她起了个名字叫小美,她皮肤白皙,还有一双闪闪的大眼睛。她身体虚弱,一年有半年时间都在感冒,一感冒喉咙就发出咕咕的响声。所以常常看见她坐在门前的小板凳上,紫胀着脸喘着粗气,瞪着一双冷漠的大眼睛,盯着来来往往的行人,从不说话。偶尔有人叫她,她也不答应的。奶奶每每看见她这样,就恶狠狠地骂一声:“短命鬼儿。”她就有点害怕,瑟缩一下身体,或者摇摇晃晃地抱着板凳挪个地儿。
奶奶抽烟,是农村自己种的那种土烟。一片晒干的褐色烟叶,剔除叶子上的脉络硬梗,然后掐成两三寸的长度,细细的裹起来,裹得紧紧的,很严实。常常是奶奶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裹烟叶,江美远远地坐在小板凳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奶奶把一支叶子烟裹好,然后从怀里掏出火柴小心翼翼地点上,开始悠闲地眯着眼把一支烟抽完。奶奶又是极节约的,常常被烟屁股的火花烫了手,才忙不迭地扔出去。每每这时候江美都会忍不住泯着嘴笑,仿佛之前所有的专注,只为了等这一刻的辉煌,她知道总会发生。奶奶也会在第一时间斜眼看刚才的窘迫有没有被那个讨厌的孙女发现。每次看见她在偷笑,都会骂一句:“和你那老狗一样,都不是好东西。”然后讪讪地收拾东西走人。
天气很好的时候爷爷也会坐在院子里裹叶子烟,但都是奶奶不在的时候。爷爷比奶奶裹得更细致更严谨,据说他年轻的时候种庄稼就是是一把好手,随手插一片秧苗,横竖侧斜都是一条直线,很让人敬畏。爷爷裹好的烟也不像奶奶直接放在嘴唇上吧唧着抽。他会慢悠悠从怀里掏出一支长长的乌黄的铜制烟嘴,细细把烟叶的一头齐齐地扎进烟嘴里,江美也不由自主地跟随着爷爷的节奏咧着嘴咬着牙远远地帮着使劲。每当这时,爷爷就招招手,示意她过去。但她会马上正正身子,收起专注的眼光,侧过脸去迷茫地看向远方,再不看爷爷一眼,连余光都不瞟一下的。爷爷就收起难得的笑容,边抽烟边小声骂道:“狗日的草包。”
日子就这样慢慢地过下去,由于四川严格的计划生育,来叔来婶没有办法再多要一个孩子,江美虽然不受父母待见,但是她自小冰雪聪明,做什么事情都是默默的,心里很有谋划。
很快上小学了,她学习成绩总是名列前茅,得到了老师和同学的喜欢,来叔来婶也因此受到了不少尊重,他们才慢慢改变了对女儿的态度,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女儿成了他们的骄傲。
江美并没有因此而自满,她知道只有拼命学习,才能得到大人们的喜欢,她也很懂得察言观色,但是不露声色,就这样在暗处,静静地看着周围发生的一切。她从来不住地争取,但是她很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自负和自卑在她的身体里并存,她知道她自己是个矛盾体又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