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他和秦因书的父子情谊在这时就已经彻彻底底断了。
他毫不留恋地转身,走向了远处,那是横跨水都的一条大江,名为相濡,沉静大气,无波无澜。
可他这次并不是来跳江的。
秦宥转身向右,走向了江边一个并不太显眼、还有些破旧的老房子。
这不仅是一个被人废弃的仓库,还是他同舒望的第一个家,一个没有大娃也没有二娃,只有他们两人的家。
那时他和小望刚结婚,可小望偏偏是个不肯服软的,看不惯秦家一些老掉牙的陈旧规矩,和秦家人几乎是势同水火。那时两人还很年轻,冲动浪漫爱冒险,一合计便决定私奔了。
所谓的私奔并不是指跑到天涯海角去,他们只是决定正式脱离秦家的掌控。
口袋空空的两人就在这里共筑了一个只属于他俩的爱巢。他们一起清理墙角的蜘蛛网,一起打扫一公分厚的灰尘,一起为白墙涂上鲜艳的色彩,一起坐在地上通宵拼组廉价家具,慢慢地,这个又脏又臭的仓库一天天敞亮开阔了起来,越来越来像一个家了。
不是因为它的样子气味和装修,而是因为这里有他最爱的人。
虽然这里蚊子多,可是地大通风、租金便宜;虽然这里老是停水,可是门口就是一条可以随时跳进去游泳嬉戏的大江;虽然这里夏天时老电风扇总是不给力,可是他们可以在屋外吹着江风享受着轻罗小扇扑流萤的美妙夏夜,还能互相比赛谁打死的蚊子更多……
日子虽苦,但他们也能苦中作乐。那时穷得叮当响的两人每天都是腻腻歪歪,笑容满面的。这是他这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候。
而他希望这一切都能在拥有两人美好回忆的地方做一个彻底了结。
推开这扇沉重的大门,门里的一切就这样无遮无拦地映入了秦宥的眼帘。
沙发茶几大床还是那样摆在那里,冰箱上便利贴的位置几乎没有改变,天花板上挂着的贝壳风铃还是会在风吹来时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
秦宥的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了一抹笑容,太好了,一切都没变,一切都和当初一模一样。
就像最不堪最曲折的这几年被人用充满魔力的手抹去了,痛苦不见了,只剩下最初的快乐与美好。
这人一定是天使。
脸上的笑容没有挂多久,秦宥就发现了一丝不对劲。
这里实在太干净了,明明已经这么多年了,可却不见一丝灰尘,就好像昨天还有人在这住过。
这一想法刚一冒出,秦宥就惊住了。难道是小望,难道是他的小望没有死,他的小望就在这?明明知道这样的揣测是多么不可能,可却如疯长的野草不受控制地充满了他的整个大脑。
小望、他的小望在哪?
急于寻找的秦宥忍不住迈出了脚,可脚下忽然响起的摩擦声却吸引住了他的注意。
低头望去,一张泛黄的信纸正躺在他的脚下,被印上了半个脏兮兮的鞋印子。秦宥弯腰捡起信纸,看到熟悉笔迹的那刻,怔怔的说不出话来,只能任由泪水决堤。
在今天,他第一次发现原来自诩为硬汉的自己竟然是个爱哭鬼。
他将弄脏的信纸紧紧抱在了怀中,紧紧闭上了眼睛,低沉的喘息啜泣声几乎充盈了整个仓库,在偌大的空间里回响不绝。
原来,小望就是他的天使。
“老柚子,你现在是不是又老又笨了呢?
我也不知道你会什么时候看到这封信,不过我猜以你这种低我一百分的智商得花一辈子来发现这件事。
你知道吗,你爸爸虽然总是凶巴巴的,可心里还是有你的。他偷偷把这间仓库买下来了,给我们买下来了,还嘱咐我要照顾好你。
虽然我还是不怎么喜欢他,但看在钱的面子上暂时喜欢他一秒。
可是我现在,并不想把这件事告诉你。
我要等到你很老了再告诉你,然后我们一起来这儿养老。
想想就很美好,所以要一起努力变老。
对了,我有付钱拜托隔壁的阿姨,她会每星期过来打扫一次。所以你发现这里的时候,一切都会干净如初。
最后,请你走到书桌旁打开抽屉。
祝你好运~
——爱爱小梳子的老柚子的小梳子”
秦宥忍不住笑出了声,就连眼角都笑出了幸福的褶子。
他依据提示走到书桌边打开了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个小巧的密码盒。盒子旁边有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还记得我们第一次是什么时候吗?最后还画了一个害羞的表情。
满脸笑意的秦宥几乎没有思考,就熟练地在密码盒上拨弄了起来,十一月二十日,在小望家,他们的第一次。
“咔嚓”一声,密码箱自动打开了,里面静静躺着两枚破了的……嗯……。
秦宥简直苦笑不得,久远的记忆猛地灌入脑海,画面里的少年青涩鲜活得仿佛他伸手便可触到。
当时两人紧张得要死,套子拿出了都不敢用,大眼瞪小眼之间,忽然就开始了一个非常荒唐的游戏,比赛谁能将套子吹的大,赢的人先动嘴动手。
好在他自幼身强体壮,肺活量非凡,于是后面的事就全按他的预想进行了。
笑着笑着,秦宥又发现两个下面躺着一张小纸片,正面写着“结婚一周年快乐!”,反面写着“明年请到冰箱去寻宝。”
他将密码盒揣在怀里,慢慢走到冰箱旁打开了柜门。出乎意料的是,整个冰箱里竟然空空如也,除了一张赫然摆在中间的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模样不太讨巧、甚至还有些丑丑的蛋糕,这是小望第一次为他做的生日蛋糕,味道不怎样,可两人还是很开心地一起吃了个精光。
翻到照片反面,“结婚两周年快乐”几个字清楚地进入了视线,最下面还有一排小小的字——明年的礼物去床上找吧。
秦宥像是同一个就在他身边的透明人玩起了寻宝游戏。他在被子下翻出了厚厚一沓他给小望写的情书,从花盆里挖出了一个深埋在土里的易拉罐戒指,在书柜里找到了一张画有他各种睡颜的画本,当然……有那么一点灵魂画手的画风,还从拖鞋里发现了一枚小小的平安福……
舒望像是小松鼠一样把惊喜们藏在了各个角落,而他则是一个称职的猎人去寻找小松鼠留下的每一丝踪迹。
他抱着这一大堆东西,如同抱着最沉甸甸的珍宝,唇角的笑容几乎要溢满整个房间。
可最后根据提示去到厨房时,他什么也没有找到。
什么也没有。
秦宥怔在了那儿,过了好一会,才无奈地苦笑了起来。看来他都忘了,就在这一年他同小望离婚了,这个独属于两人的小游戏也自然就在此戛然而止了。
美梦终有会醒的那天,而现在他的美梦醒了。
不过他很感谢老天能给他这次机会,让他能再重温一次旧日的美好,有那么几瞬,他能感觉到小望就在他都身边。
这是离开前最好的礼物。
秦宥将这些东西小心翼翼地摆放在桌上,然后坐在了桌边,等着最后一通电话响起。
他知道这通电话一定会响起。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秦宥的腰背依旧挺得笔直,脸上表情坚毅沉着,宛如即将奔赴战场的士兵。
不过这次,他赴的是人生的战场。
他要与“它”进行一场有尊严的谈判,他再也不会任由“它”将自己的人生摆弄得支离破碎。
在黄昏将至时,那黑色的电话终于响了起来。
秦宥直接道:“我错了。”
也许是没有预料他会这样说,那头沉默了。
秦宥继续道:“我错了,一开始我就不应该听你摆布。”如果他选择了反抗,或许一切都不一样了。至少他和小望还是相爱的,至少他们之间不会是悲剧。
“一年的时间到了。”喑哑低沉的男声响起,带着不容抗拒的命令语气。
秦宥没有理会,自顾自地说:“我想他了。”
“回来。”男人狠狠压低了声线。
“这才是我的家。”秦宥不胜温柔地看向那一桌子的宝贝,风轻云淡地笑了起来:“在这里我一定要赢你一回。”
男人的声音顿时严肃冷硬了下去:“你还有个儿子。”
“我知道你不会动他的……”秦宥低声道,脸上闪过一抹转瞬即逝的落寞,但很快他就抬起了头,目光是从未有过的坚定清明:“这回,我想要再自私一次。”
“你——”男人的声音中难掩勃发的怒气,话还没说出口却生生断了。
秦宥优雅地关掉手中的打火机,脸上是淡淡的笑容。
而他身后被点燃的窗帘正以星火燎原的势头迅速燃烧蔓延着,只一眨眼便烧到了一旁的木质衣柜上。这一屋子的木质家具全是绝佳的可燃物,于是火势陡然更猛了。
“我不知道你在哪里,但我知道你正在看着。当初我做了错的选择,现在我就要将它掰正。”秦宥语气坚定,表情没有一丝波澜,就像是在叙说着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不多时,大火已经烧了整整一圈,几乎将正中心的秦宥牢牢包围了起来,呛人浓烟滚滚翻腾,就连稀薄的空气也被烧得滚烫灼热。
身处熊熊火海之中,秦宥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恍惚间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缓缓向他走来,他将手放在那人伸出的手上,内心是前所未有的宁静祥和。
对着听筒,他平静而缓慢地说出了这生中最后一句话:“这局,我赢了。”
在这一瞬间,早已等待多时的火苗被那呼啸而入的晚风猛然鼓大,陡然化为世间最凶猛的野兽朝着火海中心的那人张开了血盆大口……
这一夜熊熊烈火映红了江边的半个天空,带着吞噬一切的力量在天地间肆无忌惮地叫嚣。
第二天清晨这场烧了整整一夜的大火终于被扑灭了,人们看到了一片化为灰烬的黑色焦土,可没人知道这里曾是一个被叫做家的地方。
八年后,秦因书带着已经成为了男友的谭轻水回到了水都。
两人十指相扣,吹着徐徐江风,在江边散着步。无意中瞧见了不远处的欧式建筑,秦因书不由愣了一小会。
看着秦因书分神的模样,谭轻水好奇地循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是一栋刚刚建起的房子,尖塔拱门,极具西方风情,于是不解道:“有什么问题吗?”
秦因书沉下眼眸:“这之前本来是我……我小爹的家,可是后来被一把大火烧毁了,现在又建起了咖啡厅。”
看出了秦因书的心事重重,又知道舒望的过世是他心中的很大一块石头,谭轻水笑着提议:“不如就去坐坐吧。”
拗不过对方,秦因书只好答应了。
喝着咖啡,他的心情慢慢好了许多,脸上的表情也不似之前那般沉重。
谭轻水自然也看了出来,搅着咖啡状似随意地问道:“我好像没怎么听你提过你爸爸。”
过了半晌,秦因书才低声答道:“他在国外。”
简单四个字后,便沉默了。
他一点也不想提到这个人。这么多年来,他从未见过这个当父亲的一次,就连小爹去世,这人也只是在一年后给他寄了封信而已。
他对秦宥是有怨恨的,所以对方寄来的信,他至今没拆开。
明明知道自己这赌气的行为并不会引起秦宥对他的任何注意,但他却还是想要赌这一回,可事实证明是他真的太孩子气了。
看着秦因书眉头渐渐皱起,乌沉沉的眸子渐渐染上了愠怒,谭轻水急忙抓着他的手转移话题:“我们今天中午吃什——”
一道响亮的铃声非常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打断了谭轻水的话,却也让紧张的氛围稍微缓和了一些。
两人齐齐看向空荡荡的柜台,上面摆在一个老式的黑色电话,是民国时期的样式,花纹精致却又带着些许厚重的年代感。
直到这铃声足足响了三十秒,谭轻水才发现这二楼竟然只有他们两人,本该呆在柜台的老板竟也不知去向。
他看向秦因书:“我们要不要接?”
秦因书摇摇头:“算了,等老板回来跟他讲一声。”
可这铃声却像追命鬼一样不依不挠地响着,三分钟后依旧没有停止。这声音并不十分动听,本就身体不好的谭轻水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无奈之下,秦因书只好走过去接起了电话:“喂。”
奇怪的是,他等了十秒,那边也没回应,正想挂断时,终于有人说话了。
说话的是一个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