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也顾不得小孩儿身上脏,稳婆赶紧将耳朵贴在孩子心口,道了句:“阿弥陀佛,有气儿。”
又提起来狠狠一拍,孩子“哇—”一下哭了开来。
这一声落到纪苏谚耳中,却如同拨开乌云的阳光,总算又有了知觉,听见小丫头欢欢喜喜的出来报喜:“生了,是个哥儿。”纪苏谚腿一软,直接做到台阶上,倚着柱子觉得自己才历了一场生死。
快步走进屋内,屋里头已经熏了香,盖住了血腥气,孩子就放在妻子身边,洗的干干净净,皮肤不皱,却有些红红的,生得浓眉大眼,同自己与妻子谁都不像,倒是与大哥相似。待到看见眉心那点胭脂痣,这个隐忍了一天一夜的男人,终于是伏在床边,流出两行泪。
妻子拉着他的手,脸上是安详的笑:“乳名就叫浩哥儿吧。”
纪苏谚一怔,随即:“好。”抚了抚妻子的鬓角:“你累了这许久,睡吧。”
邵氏果然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纪苏谚看着儿子,小家伙眼线又深又长,睫毛乌黑发亮,头发快要长到耳边,蠕动着小嘴,不知在做什么美梦。
纪苏谚拉着儿子的小手,每根手指上小小的指甲都一清二楚,手背上带着四个可爱的小坑坑,满心的欢喜盖也盖不住,孩子,你还是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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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珠知道纪家又添了一个孩子,戳戳涟漪:“嗳,你说,生孩子是什么样的?”
这怎么回答?涟漪沉思:“就是那本小人书的样子。”
“啊——别提了”宝珠双手捂脸“我觉得嫂子好像知道是我拿的,都怪美人哥哥,不然我就可以原封不动神不知鬼不觉放回去了!”美人哥哥叫了八年,如今还是改不了口。
小孩子一天变一样儿,吹气儿似的长,宝珠看浩哥儿头上一块忽闪忽闪,伸了手指,想碰一碰,被涟漪一把拍掉:“这是命门,碰了要傻掉的。”
这孩子,刚出生时极是闹人,非得让人哄着抱着,好不容易哄睡着了,放下小床吧,刚挨着枕头就又醒了。可过了仨月就好了,白白胖胖的娃娃,还会留着口水冲入笑,涟漪喜欢他,天天都要来看一眼。
小娃娃初时还长得像大哥,如今倒是越长越像涟漪了,涟漪笑:“他是知道姑姑疼他,才长得越来越像姑姑呢,哎呀呀太可爱了。”
涟漪把浩哥儿抱起来,点点他的小鼻子,香了一口:“姑姑最喜欢你了!”
纪苏谚笑道:“陪你玩你自然喜欢,他哭的时候怎么不见你上前?”
邵氏白了夫君一眼,也笑:“你呀,也是五十步笑百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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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里头纪二爷外放滁州粮道,这可是个肥差,纪二爷一整天红光满面,想着在外可以多捞一笔,回来又可升职,心情更加的好。
纪苏谚与父亲在书房下棋:“倒是先叫他高兴两天,只怕乐极生悲。”
纪父手执黑子,一子落下,原先白子优势的棋局瞬间被扭转了局面:“若要成事,总要先给对方点甜头尝尝。”
纪苏谚一顿,看了眼棋局:“父亲高见。”
纪苏谚回去的时候,带着满身的寒气,儿子在摇床里睡的香喷喷的,偏他一去,就醒了,咧了嘴哇哇哇就开始哭,邵氏白了他一眼:“这股子酒味,它小人家家的哪里受得了。”
纪苏谚赶忙去沐浴更衣,才敢来抱儿子,小家伙果然不闹了,溜溜转着眼睛吃着手指看他,忽的,咧嘴一笑,纪苏谚整颗心都柔软下来。
浩哥儿手上带着小金铃,一晃手铃铛就发出清脆的声音,浩哥儿一听就愣住了,过了一会儿又开始晃手,小铃铛又开始响,这样反复了几次,小人儿居然会自己逗自己玩儿了,手一动,铃铛一响,就咯咯笑个不止。
朝堂风云诡谲,唯有家里能让心安静下来。
大哥外放三年,不知还要多久才能回京。
前世他死之时也未知最后的天子究竟是谁,太子被废后,贤王,礼王,安王呈三足鼎立之势。
他虽有先知,却有更多未知,更何况,这一世的许多东西都已经变了,首当其冲就是清河王府世子,救了涟漪两次,然而上一世,他在狩猎场就因被误伤而不治身亡了。
清河王爷小妾无数,却再没有生下别的儿子。世袭罔替的清河王嫡支绝嗣,没过两年老王爷也去了,王位最终落到王府庶子身上,只是圣上最是不喜庶出,程家庶子虽承袭了王府,却被褫夺了兵权。
这是这一世最大的变数,如今老王爷和世子具在,这就是圣上手中的一张暗牌。
现下二叔在滁州日子过得应该还算滋润,滁州道是肥差,那却是在没人盯上以及有人愿意保你的情况下说的。如今节度使的折子已经呈到京里,这节度使官声一向极好,若不是早年受了父亲的恩惠也不会帮这个忙,贪银子的官儿多了去了,左右这里不过走个过场,只要不是大贪大腐哪有人愿意去管这些闲事。
纪二爷此时还在沾沾自喜,若不是偶然搭上了太子这条线,哪里能有如今的好运气,虽说他捞的银子一半以上都孝敬给了太子,又白从家里拿了万两白银,可这实缺儿,却总算捞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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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涟慧病好之后驰誉依旧隔三差五的送东西进来,纪苏洵初时还看,后来便完全放任不管了。开始驰誉还只送东西,涟慧病重那会儿,他往里头夹了张书信,忐忑了几天,见并无人声张,胆子愈发的大起来。
先是询问病情,简单的寒暄,一张小纸条。后天篇幅越来越长,讲自己每天做的事,吃了什么饭,穿了什么样的衣裳,见了什么样的人,又后来,写一些趣闻,夹了一些杂书里头的句子,娇羞花解语,温柔玉有香。
初时纪涟慧接着信时,只觉心中慰藉,她生病全因心病,有人这么三言两语的说话,心中极是妥帖,驰誉信她,这让她自豪,有种这个少年全在她掌控中的得意感,待到后来,驰誉的信越来越长,她出不了门,每日看着驰誉的信只当自己出去散心,直接接到驰誉的这些“淫词艳句”来,才觉心惊,若是被人发现……这事而她连想都不敢想。
将信拢在一起,叫莺儿拿去烧了。
因着驰姨娘有孕在身,纪二爷外放并未带女眷,但纪二夫人心知肚明,待到回来时,必定要领了一个回来端茶叩头的。
驰姨娘挺着肚子带着两个儿子在家和纪二夫人对峙,初时她也不敢,小心翼翼立在主母面前立规矩,她在家时就最是懂得如何避开锋芒,看多了家中姨娘人前人后几张面孔,最是知道什么样的女子最得男人心思。
纪二夫人当初见她颜色好,柳眉杏眼儿,一双眼睛更如翦水秋瞳,含情脉脉,腰肢掐的细细的,一走一动尽显风流。皱了眉,却也松口气,如今老爷喜欢她,是为着她年轻好皮囊,纵使再得宠,也是一朝新人换旧人,只盼她涉世未深张狂起来,才好捉住错处,狠狠教训。
只可惜敬茶那天就见她全无骄纵之意,极是温顺和善的模样,说话也是轻声细语小心翼翼的,一直低着头弓着身,全天都看不见脸,早起请安时,从来都是姨娘里头来的最早的,穿了素净的衣裳,头上只戴两朵绒花。
还会给自己做衣裳,极好的绣工,做的月白色绣竹叶的百褶裙比自家绣娘还好,衣裳写字,拿了好的料子,用了最细的心思,月月做好了呈上来。还做的一手好糕点,日日换了花样儿孝敬自己。老爷在时从来不往前凑,老爷不在时又巴巴的过来立规矩。
纪二夫人疑心之前的消息错了,竟不是她勾引了老爷,好似她不情不愿,倒被老爷强/占了。也是,好人家的姑娘,有哪一个是愿意给别人做妾的,只怕当真是受了委屈,心中对她多了一丝怜爱。一天两天瞧不出来,一月两月还是如此,纪二夫人的敌意也就淡了,待得她有孕,也还是这样规规矩矩娇娇怯怯的站在一旁,却哪里能知道她私下里和老爷枕头风都吹了些什么。
从什么时候起变了呢?大概是第二次有孕,头一胎生下儿子,骨头就硬起来了,有了傍身的靠山,还有老爷的宠爱,一个月里头总有半个月老爷是歇在她这的,连夫人都要和其她姨娘一起分剩下的半个月,所有的姨娘,她的宠爱是头一份的,心气儿自然更高。一个季度就做了十身衣裳,什么珍奇珠宝更是流水似得往她房里送,几日里房内的东西就全都换了样儿,她去看一眼,竟比当家主母的屋子还要富丽堂皇。
等到第二个儿子出生,腰杆儿越发的硬了,也敢和她叫板了,在她面前就神气活现的,有了旁人就梨花带雨。
驰姨娘得势以后,每每回忆起初进府时自己那谨小慎微,低到尘埃里的样子,只恨不得将当初看过自己的人全都打杀了,尤其是自家主母,当初那威风凛凛的样子,每每想起都要咬牙切齿一番。
有什么呀?年老色衰的样子,只一个儿子,也不成器,还遭了老爷的厌弃,两个女儿,一个两个都没有教好,大的抢别人的姻缘如今不敢见人,小的如今才十一岁就敢和外男勾勾搭搭,自己就不是什么检点的玩意儿,总要给她点颜色瞧瞧。
驰姨娘冲着上房“呸”了一口,头上的缠金丝蝴蝶翅膀轻轻颤动,另一边的凤凰衔珠锤流苏步摇左右晃动,施施然慢走回去看儿子了,伸手摸摸自己的肚子,大夫说了,这一胎,还是个儿子。
此时纪涟慧自个儿坐在床边,越想越是心惊,手一抖,碰倒了桌子上立的瓷花瓶,唤了莺儿回来,问:“东西呢?”
莺儿老老实实低头答道:“烧了。”
纪涟慧这才算是松了一口气,她越发的瘦了,脸颊都凹陷下去,露出高高的颧骨,睡眠不好,头发枯黄,嘴唇干涩脱皮。
她如今越发的孤僻,觉得身边谁都不可靠,侯府一定早就知道是自己害了纪涟漪,却偏偏一点动静都没有。只觉得她们要暗地里害了自己,涟漪无论死活,自己是活不成了。爹娘也不可怕,爹爹一味的拍大房马匹,娘眼里除了爹再没有旁的人,连儿女都没有,只能是她自己的富贵荣华。
当初给大姐抢亲,也不是为了大姐,为的不过是王府的聘礼与名声,于父亲的官威有望,于母亲的名声有利,口里说的好听,这一番都是慈母心,却不想想,这样抢过来的婚姻,姐姐又带着一身的病,哪能还能让婆家高看?姐姐那个身子骨儿,又哪里是能当王妃的?一个个不过是癞□□想吃天鹅肉,疯了罢!
此时又恨起姐姐来,若是她当时可以硬气一些,能够明确的拒绝母亲,又哪里会坏了名声,间接的,连累的自己名声都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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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老将军想女儿,叶梓娘带着小儿子和小女儿回娘家。缺缺自被带回了侯府,就得辙哥儿的青眼,每日抱着不肯撒手,如今要去叶府,也将缺缺藏在怀里,抱上了马车。
缺缺平时是个缺心眼儿,可到关键时刻那是一点都不含糊,乖乖的窝在辙哥儿怀里,一动也不动,到了叶家,辙哥儿把它放在地上,才又撒欢跑起来。
狗是程君临送的,涟漪对这位王府世子却是敬谢不敏,涟漪早早就知道程君临认出了自己,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简直讨厌至极,每次见他都是自己最狼狈的时候,第一次见他自己被娘亲罚,第二次见他自己被洪水淹,第三次见他差点直接被淹死了。每次见他都要倒霉,简直天降灾星!在心里他和驰誉一个样,都是熊孩子。
人的记忆总是很浅,时常忘了其它事,对于其中的某个人却记忆深刻,结合环境当时倒霉,总觉得倒霉的事都是因了那个人,于是无论程君临做了什么,涟漪似乎打定主意——不闻不问!
叶家有一个大酒窖,自来就是纪家孩子隐秘游乐场,纪苏墨是第一个,纪涟漪却不会是最后一个。辙哥儿扭着六岁的圆滚滚的小身子要跟姐姐玩,涟漪“嘘”了一声“乖哈,咱们长大再玩。”
两个惯偷儿,再加上一个从犯,熟门熟路的摸进了酒窖,连火折子都不用点,凭着手就感就知道什么地方放的什么酒。
大坛子的,小坛子的,还有玻璃瓶子和小瓷瓶儿的。
叶之章只能喝果酒,宝珠却是要喝烧酒的,涟漪有啥喝啥,来者不拒。宝珠捏孩子的脸:“你还有这功能,我以前咋没发现呢。”
涟漪眯着眼睛笑,她今天穿了粉红色立领中衣,鹅黄色绣竹叶花领褙子,白色绣大红团花马面裙,头上梳着双环髻,一面戴着一朵小绒花,十分玉雪可爱。脸蛋儿红红的:“你不知道的呀,还有很多。”我还会弹很好听的曲子,画很好看的梅枝,会下盲棋,也会裁衣裳,只是呀,你们不知道而已。
叶之章突然笑道:“涟宝,你要多去管管你外公。”
涟漪歪头,大眼睛忽闪忽闪:“咋啦,你祖父?”
叶之章沉吟:“太医说了,你外公年纪大了,不许多喝酒。”
“哦,于是呢?”
“于是你要去管管呀!”弩定的语气。
“那……你管了吗”带着询问。
“开玩笑,你外公那脾气,谁敢管啊!”
“……”涟漪默,敢情儿,搁这儿等我呢,我是比你多个脑袋还是比你多了一张嘴,你不敢管,我就敢管?没有兄妹爱的。拿眼睛撇他:“我外公,就不是你祖父?”
叶之章话锋一转,带着得意洋洋的口气:“对啦,你们猜怎么着,我昨天遇上太子啦,十分和善的兄长样子,涟宝你上次不是问我太子啥样嘛,问吧,今儿我保证事无巨细全说给你听!”
涟漪手里的小酒坛“砰”的就落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