峥嵘岭横断于中土与云滇的交界。云滇地处南境以南,气候坏时一日三场雨水,淋漓冲刷,山岩浸透如研墨,愈发打磨了棱角。然那嶙峋峥嵘的山势半点不见圆滑,依然狰狞地、如尖啸一般矗立于将白昼化作浓夜的泼天雨幕之中。
这样的情境,荒山黑石,寸草不生,本已令人焦心,更何况那山间罅隙,肉眼可见蜿蜒而出的滚沸猩红,雨浇不熄,直至了深谷地底,噗噗地冒起浓烟,夹着一点红芒,哪怕一连整日的雨水荡涤,恐怕也难叫这尘霾所笼的天地返清。
这便是火山。
伍雀磬实难想象自己最终的埋骨之所,竟就是这样一片诡谲荒芜之地。她虽眼不辨物,却也知如此的人间炼狱,尚比不得他们九华山一片嫩叶的锦绣,但好在,她死得并不落单。
南荒云滇为中原武林宿敌万极魔宫的巢穴所在,此次各派集结,闯云滇灭万极,实是一腔大义,虽然亦可称作被对方逼退至死角的绝地反扑,但好在众派皆是抱着一颗守正诛邪的仁侠之心,纵死了,当全此心。
伍雀磬师承九华,便是这场绵延数年的正邪交战中死伤最为惨重的一派。若问如何惨重,当年的师门有九子莲华,乃是当世武林称颂的九位人品武功一等风流的高洁人物。而那时的伍雀磬,半大不小的年纪,却勉强迈过中阶弟子的门槛。她不愿想象,亦绝不愿期待有这样一日,这般资质的自己,甚至沦落得目不能视,却成了九华门下赖以铲灭魔宫不可或缺的一名精英。
耳边短兵相接与凄厉惨呼高亢震天,这一路行来本是顺风顺水,他们十派结盟,自是浩浩荡荡,开拓逶迤。却不想一入峥嵘岭,万极魔人好似变戏法般蜂拥而出,有乱石作掩,又有天时相和,一时杀伐齐呼,如大军压境,一时又尽皆消失,如鬼魅无踪。闹得他们各派中人无所适从,转眼就要坑死在这峥嵘岭的累累嶙石之下。
伍雀磬挥剑挥得竭力,却不敢稍停,更不能倒。她今日所领是九华所剩无多的最后一披少壮弟子,是山中师尊师长们的全副寄望。
只因一个令正派人士闻风丧胆的万极新秀,风雨如晦的帷幕、唯我独尊般高高立于那黑云压顶的穹玄之下,竟就叫他们十派子弟再高的气焰、再端整的阵容,一夕之间付如流水。
便是那位短短时间攀上魔宫高位的能人,几年间翻云覆雨,将本就山雨欲来的武林局势彻底改写为魔长道消,累得他们九华一门受尽非议,沦为这百年间再也难得一觅的娱人笑柄。
更因那位高人出身九华,风光霁月的时节更曾力压九子大放光芒,却怎奈他金玉其外,祸心深藏,九华派纵此贼子,又酿此恶果,故真于此峥嵘一役全军覆没,对这天下,对中原武林,却也是万死难辞。
雷声轰鸣,电光晃耀。伍雀磬拼尽她此生最后一丝余力,一如那早已注定的结局,无转机,亦无奇迹。他们千里奔赴,腾水挪山,到头来血流成河,止步峥嵘岭。
身中数剑,山岭陡峭的高壁上倒头下跌,身形并不比下饺子般陨殁的同道中人好看哪去,渺小而颓然。伍雀磬最后似瞧见了那雷雨霁、混沌将开的一点大地初茫,那遥遥一身决然远观之人,她想不通,如何就变了呢……头壳着地,颈子间喀嚓折断了最为脆弱的细椎。
双眸大张。
死前最后一眼幻象,碧玉年华的一场飞蝗,蜂蛹成灾。
她那年随师兄下山赈灾,头回出山的她,阴差阳错领走了灾民家中恐将沦为饿殍的儿郎。
发育不良的个头,她当他还是个垂髫的小娃。那年他十三,爹娘在身后搂着弟妹千恩万拜,一声声哭唤:“含光,我的儿……”
她引他入师门,还当擅作主张会遭师长责难,谁知却寻来块上好璞玉,连她自己都始料不及。
久不收徒的掌门首尊亲授佩剑,大施恩赏,将马含光收为座下关门弟子。
伍雀磬至今都记得,十王峰旃檀殿,身形羸瘦的少年笔直而立,嗓音激越,朗朗念出誓词,眼中,是那么赤诚的、九死不回的坚毅。
弟子马含光今此立誓,自入九华,励志竭精,恭谨自矜;
以手中之剑,辟邪佞,荡天地迷浊;
以此身肝胆,彰正义,守世道长宁;
恐虚妄言,祖师察鉴,愿舍嗜欲,倘堕离迷,天地行诛!
那之后,她视他,是那么多年自下而上、推崇至极的仰望。
哪怕之后曾有过亲密如一人的相待,却也断不去心底那份憧憬掺杂仰慕的喜悦。
天底下最为欣慰最为自豪,从来就非自己有多大成就,而是曾亲手领来的儿郎,是那样才华昂扬,又是那样光璨触目。九华山最后一位无垢莲华,曾也耀眼得似九霄上高悬的星子,一朝脱颖,独逸于群,更胜那山间破土节生的修竹,亟待凌云。
怕也正是自己拿他托望了太多美好,是以伍雀磬至死不明,究竟是怎样弥天的*,将一个人由前途无量的高台,拉下那罪世离迷的深渊。他发的誓言,他可还记得?
有些事,伍雀磬生不得悟——
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