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要说不明白是不去想。马含光自己捡晾干了的,风吹日晒,蝗尸不知裹了几层灰当佐料;给她却去捉新鲜的,现火烤的,滋啦滋啦的还趁热飘香十里。
可她还是发作了。不知为何,走这一路马含光都古怪着性子不置一字,她还当他哑巴了,原不知好心没好报佛都有火,马含光因此回她了。
“你只不饿。”
四字,非是什么梗得人接不上话的锐利言词,寒着把声,有少年声线的青涩,却无少年稚嫩的情态。
伍雀磬听出来了,他就是不屑,嗤她有挑拣只因未饿到火候,他瞧不起她挑三拣四。
也对,伍雀磬门派里不算讨人嫌的小师妹,素日练练功闹闹师姐妹,哪需懂什么人间疾苦。
她比他命好,命好有什么值得心虚?
马含光埋头归置起包袱,待原物原样帮她收纳齐整,便起了身,煞有介事地向她作了个长揖。
她本也没弄懂,马含光一人走了,走了却是没打算再回来。
这可怎么行?师兄归返后发现她把人弄丢了,煞是惊骇于她的没心没肺。九华门规如何写: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要诚信。
既答应了他爹娘领走马含光,无人知晓也要守得住自己的一阕承诺。
她只得与师兄分头寻人。要说那人真会藏,费了许多日,若非知道他是个饿不死的,折腾几日大概就要放弃了。
伍雀磬在残阳如血的迟暮时分找到了他,一个人,坐在荒地里,周围禾苗都叫蝗虫啃光了,孤零零,天地里只他一个。
她走到他面前,他穿着初见那日褴褛补丁的脏衣,懵然地,一脸迷茫地望见了她。
“没地儿去了罢,什么倔模样,说几句就跑。”
他无回应,却是耷下眼,嘴唇刚硬如一线。
她说:“你要比惨么,你爹娘舍了你,到底还费心费力地给你打点。单拉着我与师兄又求又拜,就表明在乎你,舍不得你受苦,一心将你托付往好去处。我呢,我爹娘是谁我也不知,将我丢在高岗上——对,也是发灾,涝灾,我师父经过救了我,否则卷进泥汤子,你再想见我,就要做我的替死鬼,叫我活吃了你!”
她作势比出个吓他的手势,他面无表情望她,怪无趣的,伍雀磬讪讪收了手。
马含光着实漠然地将人晾了好一会儿,斜阳沉落前,伍雀磬叹气,挨着人身侧并坐下去。
“我同你道歉行了罢?真大爷,你这一跑,师兄气得直训我,也不知小孩子家家哪来这么大脾气。”
马含光却道:“我没生气。”
“咦?”伍雀磬侧过眼,垂暮时分柔和而澄明的光,终令面黄肌瘦的少年,眸子里生出与其年龄相称的微芒与灵动。
二人对视少顷,马含光就把脸偏去一侧,重复:“我没生气。”
“这是有多赌气,还要一句话说上两遍。”
马含光不作声,伍雀磬审视对方,两眼眯视着,不信他能将自己执着而强烈的视线当成不见。
“我本要去找爹娘……”这人过了片刻果然开口,“我不甘心。”
她苦笑了下。
“挨饿我不怕,再苦我也不怕,我能找口粮,能顾好自己,不要谁为我分心;我跑得不慢,舍粥舍粮都能抢个先,野地里有活物撞运也能猎着,林里结果的树都能爬……我什么都能做,不能的也会学。我知爹娘幸苦,不说替他们分忧,照顾弟妹却也可勉强分担。我不明白,为何他们就如此执意要将我托付往别处,我还以为自己不是特别得碍事……”
他越说越小声,头完全垂下来,倒不是如何痛苦不堪,很奇怪伍雀磬竟能一眼分辨,他这模样,倒像是倦了,放弃了,完全地甘心了。
伍雀磬女子肚肠,当即就被触动心坎里最柔软的自怜之处,深深吸了口气,接道:“你这话我也问过自己,是不是生得不合时,样貌不可人意,又或者是个女娃娃,所以爹娘不要我。可我会对他们好,会做天底下最孝顺乖巧的闺女,只要他们留下我,我一定会证明他们没做错……只可惜从来不存这种机会罢了。”
马含光头低着,闻言动了动手指,不知为何,想抬眼看那说话之人。
伍雀磬接方才所言,续道:“你这情况,未必没有其他可能。或许就因为你太懂事,什么都苛责自己,什么都紧着别人,反将自己委屈得不成样子。瞧瞧你,这样瘦,你爹娘怕是实在看不下去,却又无力将更好的给你,才唯有让你离家,心说见不到又如何呢,只需知道我儿吃喝不愁就比什么都快慰了。”
马含光不是不晓事,这样微乎其微的可能,换双他不熟悉的父母,兴许说得通,但嘴上仍是道:“我懂的。”
伍雀磬见他受教,冲他笑,“天下哪个父母不疼儿?你这样想,此刻分离只为来日相聚。父母给你择了好去处,你只要好好干,拜入九华,名扬天下,对方哪怕相隔千山万水也知你成就,到时带着弟弟妹妹来投奔你,可不就一家团聚了?”
他闻言,没多想便点了头。
“还有啊,师父说我这名字是他老人家信手拈的,往后就算名气再大爹娘也难以认得,所以小弟弟你受累,捎着我这份,闯出名堂,证明咱们不比谁多余。”
马含光点头,霞色披靡的旷野里,她还是头回见他眸子里有意气决然的光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