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雀磬深悉马含光为人,那人的性子换做何时,都会是伍雀磬愿意结交的一类。想做的事要么不做,要么做尽;承诺要么不给,给了亦不会敷衍了事。
但在对待未来少主一事上,马密使护佑她的一个大前提是,二人都要借对方之手铲平万极宫,那才是马含光的最终目的。因此于伍雀磬心中自家师弟的性命或远重于除魔使命;但调转而言,廖菡枝的命却未必是马含光心中头等。
他之所以会不顾重伤长跪羲和广场不起,为的也该不仅是求廖宫主救人。伍雀磬不担心他后续图谋,反倒担心自己没命坚持。
见一次少一次,保不齐下回昏厥便会一睡不起,那人说得好听,为她一跪,举宫皆知。可其实他自从那夜与她匆匆一晤,往后就再也不来探她一眼。
是气她主动抑或心存娇羞,伍雀磬连人都见不到,问题不能当面问脸上,是以每次醒来,都只能于失望中消磨。
如今闻得他人在何处,管它什么命不久矣,裹了件衣衫便匆忙赶至。
羲和广场响晴烈日,空地正中,三日跪姿,笔挺若孤松,就好似从头到尾都未有过一根手指的挪动。伍雀磬眼前眩晕袭来,也不待自己开口,吵嚷声已将马密使的视线吸引。
马含光略有侧目,眉心便当即打结,广场边界,无数侍卫万众一心劝阻少主的场面也实属少见。
“来人。”马密使开口,三日未曾发声,低哑紧涩的嗓音若能被伍雀磬听到,定又要陶醉得心怦怦跳。
话说密使怎会没有自己的得力心腹,他只需轻吐二字,便当即有护卫自暗处现身恭敬待命。
“去请少主回蜃月楼。”马密使如是吩咐,那属下当即领命,才欲转身,忽听一道低喝:“站住!”
马密使喝罢却又沉了声线,语调平稳无澜,面朝嶙峭殿,目不斜视,似方才那般急促根本也并非是他。“不可动手,”这人叮嘱,“不可伤少主一根寒毛。她若反抗,你需退让,切记她此刻伤重,点穴、迷烟、眠蛊此一类手段统统承受不起。”
那下属面呈茫然,试问不点穴不迷烟不动手,他耍嘴皮子请人?
“还不去?!”马含光语带不悦,却见人满为患的边界处有名侍卫疾奔而来,未待靠近便敞声道:“少宫主跌跤了!”
马含光掀了眼风乜人,冷冷一记,如夹冰刀:“跌跤不会扶起来?!”
“少主说……说叫马密使前去扶她。”
马含光目色更寒,那来人吓得一抽搐,当即回头。便见空地边界的人墙已打开缝隙,少宫主正姿态惫懒坐在地上,与马密使遥遥相对。而一旁,早集了无数总坛弟子评论围观。
伍雀磬锻心渊下与世隔绝四年,自然不知这四年中有多少人恨不得马含光死,到后来却又被整治得服服帖帖,见密使如老鼠见猫。
且不说那是否为廖宫主的刻意栽培,只扳倒左护法此点,今日的马密使就更比当日的左护法可怕。
马密使一皱眉,湛蓝的晴空也要当即炸上几个响雷。
见惯了马含光不讲理、不近人情、遇谁都是撂脸子,那躲在远处围得里外三层的看戏弟子就自己跟自己打赌:虽说马密使是为少宫主请命吧,但这少主也真是好胆色,敢与那么个冷若冰霜的人当众叫板,也不怕对方心高气傲惯了,被踩中底线翻脸无情。瞧着吧,马密使会当真搭理她才怪。
却见,那始终笔直跪立之人,忽而整了冠仪,朝向嶙峭殿俯身行一叩拜,再就直膝站了起来。
闹哄哄的彼端当即就变得悄无声息,众人默不作声等着马密使朝少宫主走来,又等着他居高临下几句呵斥就能把个病怏怏的小丫头吓哭。这本就是理所当然,马含光对谁都不会和颜悦色,除了廖宫主,无人例外。
可又有人嘀咕:“不对啊,马密使肯这般跪请宫主,还不能证明他对小少主情比金坚?”
“哼,本性难移,便就是误坠爱河,怕也改不了这从心冷到脚的冷性情。”
马含光靠近,深吸口气,问赖在地上不起的伍雀磬:“闹够没?”
伍雀磬仰首,又将一手递给他:“来扶我。”
马含光一俯身,有多少坛众失望于他的不能坚持自我。那离得远的几名女弟子当即走开,虽说对这人也无甚肖想,但那副出众容颜到底令人垂涎,哪知他——“一个少主一个密使,门当户对,再怎么看也与我们不属同类。鱼找鱼,虾找虾,有咱们什么事啊?”
这端伍雀磬趁着被搀扶,附唇于马含光耳边道:“马叔叔该不会真为我来长跪吧,就算你有其他打算,又何须自贬身份,去跪他人?”
马含光瞥她一眼,用着四周围俱能听清的音量回:“我若说便就是为了你呢?”
伍雀磬微愣,即刻用了十二分力气凝声成线,传音入密道:“可跪那人有何用,他若真在乎我何须跪?况且就算我当真命不久矣,正道大业不还有你么?说是说两人携手,其实没我你也能成事吧?我不想你这样,我不喜欢你为了我俯首于人,尤其是万极中人,真的,不值得。”
她说得恳切,马含光却越听,那原本面无表情的脸变得越是阴沉。他并不避人,望住伍雀磬光明正大、且眉眼冷淡道:“不值?我愿为少主之命长跪,少主却任性胡来毫不自珍,的确不值。”
“马叔叔……”
“是属下自作多情。”马含光话间掩唇咳了声,待张开手心,一片赤红。
伍雀磬这时才知慌乱,她只觉自己活不成,其实马含光旧伤新患,未见得比她好吧。然而欲要挨近,却又被这人扬手挡开。
马含光将人瞥了眼,问:“你是想气死我么?”
伍雀磬当即摇头,骇住了,只懂将头摇成个拨浪鼓。
“那还闹?”
她再接再厉摇头。
马含光神色略缓:“那便听话,乖乖回蜃月楼等我。”他话间扬手抚她头心,“再等等,不会太久,我一定会保你无恙,少主可信我?”
伍雀磬这回又将头点成鸡啄米。
“还有力气么,我派人送你。”
伍雀磬摇头又点头。
“快走吧。”目色柔和望伍雀磬被安然送离,马含光才重回羲和广场将长跪进行到底。
围观的侍卫弟子纷纷有些傻眼:“我怎么觉得这马密使也不是真那么不近人情啊。”
“可不是,你瞧他对小少主,那可算……叫什么来着,呕心沥血啊!”
“对啊对啊,最后摸的那下头,简直是宠溺爱护。”
却唯有人中所剩无多的几名女弟子,临走不忘翻几道白眼:“哼,有什么了不得,小两口耍花枪不会躲屋子里,这光天化日的是怕别人瞧不见他们卿卿我我?还看什么看,都散了都散了,姐姐以为有好戏,瓜子都带了,就给姐姐看这个?”
羲和广场正中,马含光身后,自家贴身护卫略有忧心:“密使您的伤?”
“什么伤?”马含光却道:“咬破舌尖而已。”
那护卫当即顿悟,原来还是得靠嘴啊。
……
待人群散尽后,廖宫主才自暗地里慢悠悠行出。
回到嶙峭殿仍觉不妥,便差人将地字钱长老召来对弈。
“你说含光这孩子也是,菡枝小他足足一旬,怎么就动了心?还一副情痴无悔的模样,也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廖宫主啧了声,两指捏着白子举棋不定。
棋盘对面的钱长老是万金油性子,说话留三分,谁都迎合着,也谁的心腹都做得,因此没了左护法,宫主有烦心事,第一个想到的还就是他。
“依老朽看,愈淡漠之人愈难动情,可一旦动情也不过就如马密使那般。听闻当日是马密使救下少主并将人护送回总坛,二人相识日久,马密使自是前途无量,少宫主就更是姿颜无双,二人两情相悦,实乃水到渠成。更何况……”
“哦?”
“老朽还知晓,少主试炼黄泉谷之前,马密使就已不惜传功四成助她通关,用心至此,不似假意啊宫主。”
“果有此事?”廖宫主缓缓落子,心中渐有主意成形。若马含光果真照他所说情深似海、甚至甘当炉鼎,要廖宫主牺牲五成功力救人亦非绝无可能。
毕竟廖菡枝是他亲生女,流落在外已是可怜,廖宫主未曾给过她什么,临老忽然有些眷念起亲情,又觉愧对,又想有人送终。
且马含光那人,留着坐大来日未必不是另一个左护法,廖老宫主若能抓紧时机废其修为,既不会落人口舌,说他过河拆桥,又能将马含光的壮大扼于微时,当真是给膝下的一对子女造福。
这便五日耽搁下来,总坛上下之人试探了一次次,廖宫主终能够确信无疑,这马含光是果然为他闺女豁了命。
那还犹豫什么,救人要紧。
……
嶙峭殿闭关密室。
当伍雀磬再张眼,眼前便是她爹那张少年时英伟不凡、成年后颠倒众生、便是年老时都赶超一众青年的俊逸面孔。
只不过眼下这俊朗面容有些扭曲,运功吸纳伍雀磬内力是一方面,还要时时分一股真气为其护住心脉。二人是面对面坐姿,因此各自面上每一分细微变化都能尽收对方眼中。
此刻廖老宫主面色煞白,双目闭合,行功时催动的真气令其面部备受挤压,那些隐于额间眼角的褶痕顿时就变得清晰如刻。
伍雀磬是心口被掏、心血耗尽,又被她爹吸功内力流失,该是虚弱不堪一坐,然而不仅直坐,更还由始至终不觉半丝苦楚,便就是她爹功劳。
她爹是万极至高存在,万极宫是中原武林无尽威胁,翻手*间便可将众派覆灭。如今这地位崇高且令人生惧之人,在拼着消耗自身命数为她运动续命,伍雀磬嘴上说着若此人果真关心我云云,可一旦真真切切瞧清对方满头细汗、一脸辛劳,这心头便有百般滋味复杂交错。
廖菡枝是廖宫主亲女,伍雀磬却与这人没感情。平日里装着机灵乖巧,那是替马含光开路,又非她真有那个闲情雅致去与这九华死敌探讨人伦。
然而人心万变,尤其是它难坚定。伍雀磬不觉自己是心软之人,可也受不得别人无缘无故的施予。如若这施予的初衷是利用与加害,她可加倍奉还绝不手下留情。但廖宫主虽有犹豫,但云滇总坛谁都看得明白,这人若然出手相救便就是为了那一丝血缘,除此之外,这位位高权重呼风唤雨的万极宫主还能图她个小丫头什么?
直至此时,伍雀磬都不知马含光提出了以甘当炉鼎为条件,她还当是她爹忽于这日亲情爆发。这可难倒了伍雀磬,救命之恩可比再生父母,叫她以后还如何提剑弑父?她可不想欠这天大的人情,哪怕对方是邪魔外道,邪魔外道不讲道义,可她自命正义,她讲。
这便是之前为何不让马含光下跪求人,九华山出来的弟子,活不活,救不救,是他们自己的事。
眼下却再也来不及了……
廖宫主行功一半,甚至还关心起爱女感受,闭目祥和道:“菡枝无需刻意强撑神智,安心睡上一觉,剩下的爹爹替你主张。”
没爹没娘的孩子,又是伤重意志薄弱之际,最难消受此类攻势。伍雀磬略觉心酸,开口唤了声爹,想叫对方无需勉强,尽人事便可。却不知自己盘坐蒲团不远,马含光亦在凝功打坐,为的便是做足准备,给这父女二人充当融功器皿。
“乖。”廖老宫主皱眉哄闺女,“澄净心神,飘然物外。放心,有爹在此,天塌不下来,你也不会有事。”
她听话点头,阖目后很快气息陷入绵长,意识远去。
廖宫主这刻才将与她对掌的双手收回,仍旧盘腿闭目,把伍雀磬本身功力于自身体内稍稍运转,细查下果辨出马含光那全不吝啬的四成内力。慷慨若此,再说不是真心廖老宫主反倒不信。
反复确认廖菡枝于马含光心中地位至为关键,毕竟不久后还需通过马含光替伍雀磬接驳心脉,过程于三人而言俱都风险重重。若马含光有心暗施算计,作为传功一方的廖宫主甚至有如俎上鱼肉,随得人要杀要剐。
可那也要马含光丧心病狂,全然不顾心爱之人死活才行。
他只要肯为廖菡枝拼命,廖宫主便有十足把握。廖宫主手握廖菡枝全副修为,过程中只需将此修为一丝一缕过给马含光,融合的是马含光,最后出手以摄元功替廖菡枝重铸心脉的也是马含光。而廖宫主充当的角色,不过是廖菡枝本元修为的掌管者,另加马含光有伤在身、且未修习高层摄元功法,这一切功力的运转,都还有赖廖宫主发功开启。
所以他一旦看准时机停下来,马含光没了他这方内力支持,为保廖菡枝疗伤不半途而废,必定要牺牲自己来保证过程完满,那对于廖宫主的打算而言,也堪称完满。
可谁知,这千算万算的费心筹措,最终竟败在了对方表里不一的狼子野心之下。
疗伤进行一半,廖宫主便觉周身真力运转有异,流逝愈快,如水流奔涌。
能明显感觉到对方在与自己抢夺真气,廖宫主尚未意识到严重,还道:“含光凝神,你只需专心替菡枝接驳心脉,无需顾及于我,我自会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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