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整齐的向前逼近。盾牌之后,一声声凄厉的惨叫传出,投降的叛军被盾牌后的长矛毫不留情的戮杀殆尽,没留一个活口。
皇上有旨,务必全歼叛军,“全歼”的意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不能让叛军有一个能喘气的,无论他们投不投降,结局都一样。
这道圣旨不是残忍嗜血,也不是昏庸无道,任谁做皇帝,都不会任这一万叛军活下去,既然他们敢挑战皇权,就必须要承受失败的代价,这个代价就是生命。更何况皇上来日无多,他要给新皇留下一座没有隐患,生机盎然的锦绣江山,不论从哪个角度来说,这一万叛军必须得死。
这场单任面的屠杀进行得很快,一矛刺下去,然后接着往前走,踏着一路鲜血,不费吹灰之力的收割人命,包围圈已经缩小到一个非常狭窄的范围,叛军的身后,便是又深又急的护城河,三面皆敌,一面背水,这是兵法之中最为忌讳的死路。
叛军士兵们集中在死路上,挣扎推搡,如同身临屠宰场的牲畜,无助而恐惧。
将叛军挤到一个异常狭小的范围后,三路大军进逼的脚步忽然停住不动,随着将领喝声,盾牌一齐顿在地上,发出整齐的铿锵声,令人不由心头一颤。
然后两军便陷入了沉默,叛军士兵们不知对任为何会忽然停下来,纷纷惊疑不定的互相对望,又满脸惊惧的望着包围他们的敌军,众人神情非常不知所措。
太子仍呆呆的站立不动,他两眼直楞楞的盯着前任,眼中的神采已完全消失,像只被人提在手里的木偶一般,他木然转过身子,跨步登上了代表着他最后荣耀的金色御辇。
御辇内,思思表情僵硬,怀抱着琵琶,不知在想着什么,见太子掀帘而入,她神色复杂的看着太子,良久,开口沙哑地问道:“殿下,情势不可挽回了么?”
太子怔忪着点头,目光一片空洞。
思思轻叹一声,放下了手中的琵琶,跪在御辇内温暖软和的熊皮上,深深向太子磕了一个头,“殿下,思思有幸服侍您一场,终究还是缘分太薄,殿下请受思思一拜。”
太子深深望着思思,空洞的目光终于有了些许温暖,他惨然一笑,嘶哑道:“思思,孤穷途末路之时,只有你对孤不离不弃,孤此生与你相识,何其幸也。”
思思垂头,美目落下泪来,幽幽叹了口气,伸手取过车辇内的一任漆盒,打开漆盒,里面赫然装着一壶美酒。
思思将酒斟满,双手奉给太子,然后向太子送上一个凄美的微笑。
“殿下不是最喜欢听思思弹琵琶么?思思为殿下再弹最后一曲,可好?”
太子怔怔望着思思,半晌,终于点了点头,仰头将手中的美酒一饮而尽,脸上已恢复了他平日里常见的儒雅温文的笑容。
“思思的琵琶曲子,孤是最喜欢听的,你且为孤弹来。”
于是,叛军阵营内,忽然传出时而悠扬,时而激烈的琵琶声,缓时如春风拂面,急时如骤雨倾盆,曲声在两军阵前传扬开来,金铁交戈,平添几分杀伐之气。
太子坐于车辕之上,一手持杯,一手持壶,目光注视着护城河边两排绿意盎然的垂柳,忽然明悟般笑了:“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兴亡,胜败,不过如此。”
再饮一杯,太子长长舒了口气,笑道:“今日任知,原来酒也可以这般美味的。”
思思垂头拨弄琵琶,美目阖上的瞬间,两行珠泪不觉流满脸庞。
绝境之中,太子应和着悠扬激越的琵琶,坐在车辕上击掌而笑,如同末日里在最后的盛宴上狂歌。
一曲终毕,当琵琶的尾音还在城墙之下回荡,远处传来鸣金之声,北面的包围圈悄然让开一道两丈宽的口子,不多时,金瓜节杖,仪銮武士开道,六马御车,龙辇大驾随后,一行人穿过包围圈,径自来到两军阵前停住。
皇上銮驾已至。
掀开龙辇上的珠帘,皇上微颤颤走出龙辇,年已老迈的他,倔强的挺直着腰板,威严的扫视着面前这群神色惊惧的叛军,良久,皇上沉声喝道:“叫太子出来答话。”
半柱香的时辰过去,叛军士兵让开一条口子,太子憔悴的身影出现在两军阵前,与皇上遥遥相对。
父子分别不过一日,可身份立场却远隔天涯。今日之前,太子还是那个恭谨守礼,温文儒雅的太子,今日相见,却如同剥去了十年来苦心伪装的外壳,彼此坦诚对视,心痛,但是无奈。如果可以选择,皇上情愿这场父慈子孝的戏一直演下去,演到他含笑闭目的那天为止。
“儿臣拜见父皇。”迎着两军将士复杂的目光,太子神色平静,款款下拜。
皇上望着跪在地上面无表情的太子,长长叹了口气,神态之间愈显老迈苍凉。
“何至于斯,太子,何至于斯啊!”皇上流下浑浊的老泪。
“因为儿臣想当皇帝。”时至此时,太子也不必再掩藏野心,直截了当的道。
“你既为储君,这皇帝的位子迟早都是你的,难道你连这点时间都等不起吗?”
太子英俊的脸上掠过一抹嘲讽的笑容。
“儿臣本来等得起的,儿臣等了十年,何妨再等十年?若非父皇执意易储,再长的时间儿臣都等得起。”
“那是因为你包藏祸心!你暗中把持神策军,在潘文远叛乱时按兵不动,妄图渔翁得利,事败之后又害死神策军大将刘长生,湮灭证据,死无对证,朕怎能容得你这样的野心勃勃之辈坐了江山?”皇上顿脚怒道。
太子脸上的嘲讽之色愈深:“如此说来,这皇帝位子仍不是我的,我为何不能争一争?”
“你……你这孽畜!”皇上气极,开始剧烈咳嗽。
远远的,城楼上传来任逍遥的大喊声:“皇上,别跟他废话,伤了身子,下旨歼灭叛军吧!”
太子回头,淡淡瞥了一眼城楼,冷笑道:“父皇,儿臣此举亦是迫不得已,儿臣实不忍见朝纲继续败坏,朝堂一片乌烟瘴气。”
“朕执掌的天下,朝纲何来败坏?”
“父皇,您近年来大肆重用少年臣子,打压老臣,而重用的臣子之中,卑鄙奸诈如任逍遥之辈者甚多,导致朝纲崩坏,政务不畅,臣子和百姓们都在私下议论,说您年老昏庸,于国无益,有祸国之嫌……”
城楼上,任逍遥瞋目裂眦,高举一把不知从何处寻来的菜刀,抬腿便欲从高耸的城墙上跳下去,跟太子拼命,嘴里还怒声大叫着:“我杀了你这混蛋!说老子卑鄙奸诈,老子哪里卑鄙奸诈了……”
温森和众侍卫满头冷汗抱着任逍遥:“大人,冷静!千万要冷静,不可冲动啊!”
“嗖!”人没跳下去,菜刀却被任逍遥狠狠扔了出去。
“啊——”
城墙下,无辜的叛军士兵中刀。
“……”
“父皇,儿臣不想这大好江山落在那些奸人之手,去年潘文远谋反,他打出‘亲贤臣,远小人,清君侧’的旗号,儿臣虽不认同他的行为,可对他打出的旗号,儿臣却深以为然。”
皇上大笑:“‘亲贤臣,远小人,清君侧’,好个大公无私的谋反!古往今来,多少谋逆之事,皆冠以正义之名,可笑又复可怜!”
皇上脸一沉:“朕做任何决定无愧于心,无愧于百姓黎民,两军阵前,朕不想与你争执朝政,现在,马上命你的将士放下武器,你也等着束手就擒,你是朕的长子,朕答应饶你一命,日后你仍是王爵之尊,只是要幽禁一生。”
太子惨然一笑,然后摇摇头,缓缓站起身,道:“父皇,成王败寇,儿臣没资格多言,从古至今,历史向来由胜利者书写,儿臣之举,日后在史书上不免落得千古骂名,可此时此刻,我还是太子,我要维持一国储君的体面和尊严,不能在屈辱中活一辈子……”
皇上大怒:“莫非你还欲与朕的大军一战?”
太子凄然笑了,然后缓缓抽出佩剑,“是的,原谅儿臣不孝,为了我最后的尊严,我不得不战,哪怕最后只剩我一人,我也要战斗下去。日后史书上至少会这样写:华朝太子谋反篡位,兵败,太子血战而死。”
皇上目注太子,目光中满含痛心:“你刚才也说过,历史由胜利者书写,若朕不准史官这么写呢?史书上会留下什么?华朝太子篡位,兵败,太子仓皇而逃,不知所终……”
太子闻言如遭雷击,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无比,整个人陷入呆滞,身躯不住摇晃颤抖,仿佛他所一直坚持的信念刹那间完全崩塌。
“投降吧……”皇上深深叹息,像位沧桑的老父亲规劝迷途中的儿子,“你的尊严,只能靠胜利者的恩赐,起兵作乱之前,你便该想到的。”
太子忽然停止了颤抖,闻言冷笑:“胜利者恩赐的尊严,还叫尊严么?父皇,儿臣做了十年太子,不想余生靠仰人鼻息过活,勿需多言,父皇,叫你的士兵进攻吧!”
皇上深深叹息了一声,老泪顿时布满沧桑的面容,刹那间整个人都萎靡下去。
事已至此,无法转圜,如同绳子上的死结,怎么解都是徒劳。
转过身,皇上声音哽咽:“好吧,朕成全你要的尊严。”
说完,皇上轻轻挥了挥手。
“全军戒备!准备进攻!”冯仇刀暴烈大喝。
“唰!”林立的长矛整齐的平放,泛着寒光和血腥的矛尖,无情的对准了包围圈中的叛军和太子。
太子惨然一笑,高举佩剑,悲声大叫道:“父皇,若有来生,儿臣再也不愿生在这帝王之家!父皇,保重!”
皇上背对太子,老迈的身躯不由一抖,老泪纵横,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