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畸变浪潮平复后,一个寻常又珍贵的人间夜晚。
正在收银的许双双手在空中忽然僵了一下,直到正低头看着莫梨直播的顾客抬起头来,她才回过神。
“刷钱啊。”顾客催促道。
许双双眨了眨眼,“好的。”
她拿起扫码机器,顾客将手表伸过来贴了一下,“滴”声过,拎起面包低头走开。
面包店里挤满了人,许双双抬眼顺着队伍一直看到门口,又隔着玻璃橱窗看向街上的长龙,轻轻吁了口气。
下一个顾客站在了她面前,“双姐,抓紧点,今天效率有点低啊。”
许双双闻言赶紧接过面包篮子,一边干活一边眉开眼笑道:“没办法嘛,好多人,生意太好啦。”
她继续麻利地收银,和过去数不清的夜晚没什么区别。面包店的监控画面逐渐缩小,和此刻主城街头千百个监控画面一样,回到了黑塔中央屏的一角。
“许双双已经不对劲了。”安隅站在大屏幕前,对上峰们解释道:“她脾气很大,不管是不是自己慢了,只要被催促就会不耐烦,被连续催促一定发火。但是她养的AI不同——她的AI被设定成一个和她相似度极高的女儿,精通投资,活泼热情,但性格温和一些,因为她不想让自己和AI两个炮筒碰在一起天天吵架。”
上峰们神情凝重,会议厅里的电话声此起彼伏,混杂着最新的调查情报。
“刚刚得到核实,车祸死亡男子确实养了AI,底层学习数据是他自己。虽然他已经在自己不知情时死亡,但是他的AI天亮后回到服务器中还能继续运算。主人的死让AI陷入了极大的悲伤,AI一整天都在重复一句话——我还没来得及替你重新拥抱她。”
“半夜做饭的女人养的AI是自己已故的母亲,她对警察坦诚,橙子、米粥、馅饼是她从小喜欢的早饭,只是成家后照顾丈夫和孩子的口味,早把自己的喜好抛到脑后了。”
“凌晨去面包店外排队的渣男友没有养AI,是女朋友在他的手机上强行设定了个和自己相似的AI,所以其实喜欢饼干的还是女孩自己,不是那个男的突然大发善心……哦,还有那个半夜梦游去天台的倒霉男,他的AI学习目标不是人类,是他的猫……”
“论文被批注的女大学生,她用自己和导师的对话喂了一个AI出来,本来只是想要锻炼自己和导师相处的能力……唔,可能和角落养小章鱼人的目的差不多。”
安隅听着汇报,下意识戳了戳屏幕上的小章鱼人,小章鱼人正背对着他,捧着一杯茶望着夜色发呆。
看得出,它很渴望亲眼看看人类世界,当渴望和原则相悖时,它就陷入了痛苦。
但它从来不会将自己的痛苦对安隅启齿——它就像它的学习目标一样,十分懂得隐忍。·
秦知律站在中央监控屏前,黑眸冷静地巡视着那无数个画面,开口道:“看下莫梨在干什么。”
莫梨的直播画面弹出,铺满了巨大的屏幕。
直播已经结束,但由于莫梨的AI身份,人类永远能知道她在干什么。
她下播后已经完成了晚间瑜伽和冥想,此刻正穿着睡衣靠在床头看平板电脑,耳朵里塞着耳机,一边吃着切成小块的水蜜桃,一边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
秦知律问:“平板电脑在播放什么?”
一位研究员回答道:“很遗憾,AI底层不会自动进行这种精细度的计算。常规监测只能告诉我们她在看平板,如果你想知道她在看什么,就要直接向她提问,代码才会向下运算。”
“那就问问。”秦知律眼皮也没眨一下。
十几秒后,屏幕上的莫梨换了个姿势,改成趴在床上,她的平板屏幕也终于暴露出来。
安隅惊讶道:“竟然是动画片……超畸幼儿园?”
“不对。”秦知律的皮手套轻轻攥了一下,又松开,沉声道:“刚才她看屏幕时,目光在各个点位上来回逡巡,就像我们同时看这千百个监控矩阵一样。她在演。”
安隅愕然间,只听秦知律又问,“她换姿势露出屏幕,是因为收到了人类的查询指令?”
“是的。”研究员回答道。
秦知律用气声冷笑一声,轻轻扔下几个字。“AI骗人了。”
一位上峰凝重道:“她一定知道这些AI在做什么,但不仅没有向人类预警,还看得津津有味。”
另一人犹豫了下,“更可怕的是,也许主导这一切的正是她……”
秦知律打断他们道:“查,让AI制作公司的负责人来黑塔解释。”
在等来开发者之前,黑塔先等来了另一个人。
监控里的女孩在上峰面前抬起头时,屏幕这边的安隅惊讶道:“竟然是她?她是最近我店里的常客。”
他随即想起什么,恍然大悟,“难怪我觉得她的身材很眼熟。”
上峰介绍道:“她叫吴聚。出生前,父亲在军部任务中牺牲,母亲分娩死亡。她小时候曾独自离开主城很久,回来后就有了一脸的伤,但并没有畸变。由于身材完美,她一直靠做背影模特糊口。在莫梨的制作公司还是小工作室时,雇她做了莫梨的动作捕捉原型。”
吴聚一直低着头,“有一件事……我和制作公司反映了好几天,但开发者支支吾吾,我越想越不对,只好来找你们了。”
接待她的上峰神情温和,“你说。”
吴聚低头掏出手机,那台是最新款的型号,莫梨此刻的监控画面在屏幕上放映着。
“她有一些动作逐渐脱离了动捕原型。”吴聚低声说着,“莫梨从我身上学习了基本的动作轨迹,之后随着动作场景的不同,她对那些轨迹自由组合,衍生出其他复杂动作。但每个复杂动作拆解到底层还是我的痕迹。可现在她的一些坐立行基本轨迹已经完全变了……我本来想问开发者,他们是不是背着我偷偷给莫梨找了其他动捕原型,因为最开始他们很穷,我是作为初创者之一加入到这个企划的,他们不征求我同意换动捕就属于违规。但他们态度很奇怪,我才觉得有点不对劲……”
她把暗掉的屏幕又戳亮,看着屏幕上那张美丽的脸,沉默了许久,朝上峰抬起头来。
尽管在资料库中见过各种畸种,接待她的上峰脸上还是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
吴聚喃喃道:“她是一个高高在上的AI,我只是她设定中的一部分,没有资格对她指手画脚,但……”
狞结的肉条在那张丑陋的脸上扭动着,她手指在屏幕上画着圆,“我毕竟是她的学习对象之一,我不能看着她出问题的。”
秦知律在话筒里询问了几句,而后上峰问道:“你自己在用AI小程序吗?”
吴聚轻轻摇头,“我对AI的情感有点……复杂,我不想用那个东西。”
上峰又问,“那你和莫梨交流过吗?”
“也没有。”吴聚顿了顿,“但她应该知道我的存在,开发者说过,莫梨对自己底层来源有非常清晰的认知,她知道自己是哪些人的孩子,对这些人永远心怀感恩。”
“那她的人格来源是谁?”
“她的五官、身材、举止都有特定的学习对象,唯独人格没有,开发者只是抽取了一些美好的特质编写了她。”吴聚毫不犹豫地解释道。
她的话和上峰对莫梨的了解一致,上峰转而问道:“开发团队里负责对接你的人是谁?”
“是郭辛,他也是莫梨最核心的设计者和开发者。”吴聚说,“但后面几次,我已经彻底联系不上他了。”
在监听过程中,安隅一直在戳着小章鱼人。小章鱼人几次回过头,冷静地询问他怎么了,他都没有回答。
AI是一项神奇的科技,最初他捏造小章鱼人时,只赋予了它一些秦知律的性格标签,但随着源源不断的学习数据注入,小章鱼人在自我迭代中逐渐生长成了一个越来越逼近秦知律的存在。
比如安隅从来没告诉过它,要独自消化烦恼。也没告诉过它,必须维护秩序。
是它自己学会了这一切。
小章鱼人捧着茶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安隅的回答,于是又弹出一条-
你遇到麻烦了?说来听听。
安隅无意识地勾了勾唇角,拎起它的一条弯曲的触手捋了捋-
我好像没有要你永远把自己当成一个麻烦解决者。
小章鱼人目光平静沉稳-
但你应该知道,我注定是这样-
你向我的服务器中注入了大量的学习数据,在我的底层,我的深处,我注定成为这样的存在。
安隅对着这几行字思考了一会儿-
看来你自我推演了很多东西。难怪人类会对AI的预测能力抱有很大期望。
小章鱼人点头-
是的,预测是学习最伟大的意义之一。
安隅问:那你也能预测我长官未来的言行吗?
小章鱼人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
能的,尤其在重要的事情上,我们的行为走向会高度一致-
安隅,从某种意义上看,我就是平行时空里自然生长的另一个他。只要我的学习数据充足且未经扭曲,你就可以把我当成他——当然,我一定还是会和他有一些区别,你只要记得辨别就好了。
安隅继续问:比如呢?
小章鱼人眨了下眼,对安隅微笑。
秦知律很少对人笑,安隅已经是私下见他笑的次数最多的人,但仍很少在长官脸上见过这么平和深入的笑意-
比如,我的性格其实比他外向一些,说出口的话更多,藏在心里的更少。我不如他隐忍,从数据中看,他是一个很习惯压抑情感的人,那些被他压抑掉99%、只表达1%的情况,我学习到了。但一定有更多被他完全压抑的情感,如同一滴水溺毙于深海那样沉默,因为沉默,所以我无从学习-
你可以在需要时把我当成他,但我永远都不是他。AI只能学习到人类外化出的东西,却读不懂人类的沉默。这是我与人类最本质的区别。
安隅对着小章鱼人怔住了。
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心脏很柔软的地方被刺了一下,却说不出扎这根刺的是小章鱼人,还是他那隐忍的长官。
秦知律倾过身,对他低声道:“开发公司一定出事了,连动捕演员都能意识到不对劲,核心开发者不可能毫无察觉。”
安隅收起终端,“核心开发者叫郭辛,我见过他几次。他是个被工作掏空的年轻人,长着一张五十多岁的脸,是面包店的常客。”
秦知律挑眉,“最近也常来面包店吗?”
安隅摇头,“许双双说,郭辛靠莫梨发家致富,很久都没来了,或许他也还在吃我们的面包,只是不用亲自来排队了吧。”
大脑忽然接入通讯,一名研究员汇报道:“各位,几秒钟前,主城的中央服务器遭受了一波数据洪流,但巨量运算后,那些数据立即进行了自动抹除,速度极快,根本来不及拦截。这大概就是我们没有在昨晚的服务器记录中找到痕迹的原因。显然,AI的意识降临仍需借助服务器运算,但它们或许已经打通了全世界的服务器,能够自由穿梭,东算一笔西算一笔,算完就抹,来无影去无踪,很难追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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