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衡强压下心中悸动,睁眼看到田七如躲避洪水猛兽一般离去,他又觉落寞。
怎么还是这样怕他呢。
他摸了摸胸口,回想方才的冲动,一阵热燥。差一点,差一点就亲上田七了。
真是莫名其妙,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一定是因为晚上净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导致白天精神恍惚。
说实话,这种解释实在有点牵强,但纪衡本能地不愿深想,也就胡乱压下那些奇怪的念头,接着去找些别的事情转移注意力。
于是他唤来盛安怀,让他把婉嫔身边那个翠珠带过来。
芭蕉阁内,婉嫔已经屏退左右,正和翠珠密商此事。她心绪不宁,总觉要出事。翠珠便安慰婉嫔道:“娘娘请放心,奴婢可确保无任何遗漏,一应物证都已处理,皇上就算想偏袒田七,也拿不出证据。”
宫闱事件五花八门,许多案子根本查不出真相,到头来只能让奴才们做炮灰,婉嫔和翠珠打的也是这个主意。反正事情是她们做的,天知地知别人不知,又能查出什么来?
最让她们有恃无恐的一点是,田七他只是一个小太监。虽然主子们下死力气查,大概能还田七一个清白,但是谁会为了一个小太监下那么大力气?查不出真凶,也就不会继续纠缠了,就算田七是明摆着无辜的,也在劫难逃。
然而令婉嫔意想不到的是,皇上怎么会亲自插手此事呢,这类事情不都该由后妃们管吗……
很久之后,盛安怀前后联系理清事情真相,他认为婉嫔这次犯的最大错误是低估了田七在圣上心中的分量。其实所有人都低估了这一点,因为没有人能想到皇上会惦记上一个太监。
不过田七认为,婉嫔做这件事情最失手的地方在于,她没有好好地找个太医咨询一下。
且说眼前,婉嫔一想到皇上要亲自过问,就心内惴惴不安,问翠珠道:“你说,皇上会不会发现了什么?”
“娘娘请放心,只要你我不招认,皇上发现什么都无济于事。他老人家亲自过问,也不过是因为事关龙种,不能大意。娘娘千万不要多想,只要我们两个闭口不说,一定没事。退一万步讲,您现在怀着龙脉,不管犯什么错,谁也不会把您怎么样。”
正说着,外面有人敲门,说皇上传翠珠去乾清宫问话。婉嫔面色顿变,拉着翠珠的手不舍得她离去。
翠珠又安慰了婉嫔几句,并再三叮咛:“打死也不要说。”接着就跟盛安怀去了乾清宫。在乾清宫,她充分践行了这个原则,不管怎么打,一律咬牙喊冤。
纪衡不在场,指挥人刑讯的是盛安怀。盛安怀心想,皇上这回是真的动了怒了,直接让人在乾清宫行刑。虽然他不知道皇上到底想从这宫女口中问出什么,但他知道,绝对不是“冤枉”。
打了两天,连盛安怀都有点佩服翠珠了,这宫女还真有几分骨气,昏过去好几次,到后来意识都不太清楚了,依然只一味喊冤。
盛安怀把一无所获的结果告诉了皇上。
纪衡听罢,让他们看管翠珠,不用再打了,转而去了芭蕉阁。田七太想看热闹,偷偷跟上,纪衡看到了,却没理会他。
婉嫔因翠珠被带去太久,心中早就北风卷地百草枯折一般,看到皇上前来,再无欣喜,只剩心虚。
愚蠢又固执,胆大又软弱,把这几点综合起来,纪衡想不出比这更悲剧的性格了。想到这样一个人竟然怀着自己的孩子,纪衡心里头突然就有那么点厌恶。
审问是需要技巧的,皇帝一般都很狡猾,在套话这方面,他们总能无师自通。眼前纪衡到了芭蕉阁,沉着脸怒斥婉嫔:“你自己吃红花,难道是因为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朕的,所以想打掉这野种?!”
一下就把重点转移到“孩子是不是皇上的”这种严重问题之上,婉嫔当场就吓傻了,这种罪名她可不敢担的,沾上一点全家玩完。脑中混乱一片,她很自然地就以为翠珠已经招了,所以皇上才会误会,于是婉嫔跪在纪衡脚边哭边解释。虽然和太监争斗不是好事,但总比被误会成私通别人强上百倍。
听到婉嫔又说她不是,田七面色坦然,只心内骂了几句。
“皇上,奴才这样做也是怕被他陷害,才出此下策,奴才这样做也是为了腹内孩儿啊!”婉嫔一边哭着博同情,一边想要抱住纪衡的小腿。
纪衡却突然向后退了两步躲开她,然后嫌恶地看着她:“为了与人斗气,竟然狠心伤害自己的孩子,你怎配做母亲?”
田七觉得,皇上之所以这么说,大概准备等婉嫔生下孩子就把孩子抱给别的妃嫔来养。
干得好!
纪衡最后没有在明面上惩罚婉嫔,毕竟是个有身孕的人。当然了,别人就没这么好运了。首当其冲的是翠珠,这宫女虽然到最后都没招认,却还是被自己主子拖了后腿,纪衡以“谋害皇嗣”的罪名将她处死了。另外,芭蕉阁的所有宫女太监全部换了一遍。
此事暂时告一段落,聪明人自然能闻出其中的意思。笨一点的虽猜不透,却也看到了最终的结果:田七可是一点事儿都没有。皇上还重赏了他,理由是“查案有功”。
以此可见这位田公公的手段了。
其实纪衡重赏田七,并不只是因为“查案有功”,还有那么一丝丝的……歉意。自己的女人差一点害死田七,他却不能给他“伸张正义”,到头来那蠢女人分毫不能动,也就只好在受害者身上补一补了。
田七实在不敢想象皇上的“歉意”。她现在面上风平浪静得很,心内却暗暗地想辙报复婉嫔。虽然方式不太好找——不能留痕迹又不能伤害到龙种,不过凭她田大爷的聪明才智,一定能找到的。
田公公到底想了什么招数报复婉嫔,我们暂且不表。且说现在,田公公的心情丝毫没有受到婉嫔事件的影响,反而好得很——她又能给如意穿裙子了。
如意自从上次田七落水事件之后,跟纪衡生了好几天的气,他始终相信田七还活着,并不是因为父皇“手下留情”,而是戴三山“仗义相救”……这俩词是田七教给他的。
纪衡无法,只好勒令田七在如意面前给他说了好多好话,父子二人关系这才缓和下来。
最大的受益者是田七,不过年不过节的,她给如意穿裙子,皇上竟然不置一词。
田七自己并没有意识到,她喜欢把如意打扮成女孩儿,完全源自她自己对女子衣饰的向往。人们往往缺什么就在意什么,田七本来是个挺漂亮的小姑娘,这么些年一直穿着太监的衣服,颜色不够鲜亮,花纹不够漂亮,装饰几乎没有,发型就更不奢望了……长年累月,她对裙钗的渴望越积越厚,自己不敢穿不敢用,那就只好蹂躏小如意了。
如意不太配合,他不知道田七为什么总给他穿裙子,但他……真的不想穿啊。
田七只好把裙子的好处大大夸奖了一番,什么凉快呀,好看呀,撒尿方便呀,戴三山喜欢呀……有的没的,天花乱坠。
很快她就后悔自己说得太过。因为如意虽然乖乖地穿好了裙子,却反问了她一句:“田七,你怎么不穿裙子?”
“我……我?”田七笑着挠了挠头,“奴才可不敢穿。”
“为什么呀?裙子这么好。”如意说着,配合地扯了一下自己的裙子。
今天他穿的这身裙子是鸭黄色的,这个颜色像是刚出生的小鸭子一样,淡淡的黄色,很清新也很可爱。裙角上缀着用宫纱缠制的小花朵,领口、腰带和袖口的颜色深一些,是杏色的,绣着同色的花纹。
此时纪衡也在场。他本来在低头批奏章,耳朵却一直支着听这俩人毫无营养的谈话。听到如意问田七为何不穿裙子,他不自觉地抬眼看田七。
田七只得凑到如意耳边,偷偷说道:“我要是穿了裙子,皇上会砍我脑袋的。”
如意同情地点了点头,父皇确实经常这样不讲理。
田七以为自己声音够小,然而纪衡有功夫傍身,耳力极好,田七的话他一个字不落地听到了,于是干咳一声,放下奏章,说道:“朕是那种昏君吗?你穿个裙子就要你脑袋?”
“皇上,您耳朵真好。”田七由衷地赞叹,顺便转移话题。
纪衡却转而对如意说道:“别听他瞎说,朕不会降罪的。”
如意于是很为田七高兴:“田七,你也可以穿裙子啦!”
“……”田七牵起如意的手,“殿下,要不奴才带您去找戴三山玩吧,待在这里影响皇上处理国事。”
田七的建议如意一般都会赞成,于是高兴地和父皇告退,由田七牵着往外走,但依然疑惑地问着:“你怎么不穿裙子呢?”裙子那么好。
纪衡突然叫住了他们:“既然如意那么想看你穿裙子,你就穿给他看吧。”
田七不太明白,既然是如意想看她穿裙子,为什么皇上却那么兴奋,不仅要求她立刻换上裙子给如意看,还让人去找和如意穿的那身款式相同的来。
因为如意所穿裙子是固定款式,并非定制,本在内府库收着,后来被田七找了来。现在听说要同样的款式的成人衣服,内府库的人便很快按照田七的身量果真找了一模一样的来。且领命那人很会来事,知道田七要扮宫女讨好圣上,于是干脆来了个全乎,又找了女子用的钗环饰物和胭脂水粉一并送来。
皇上果然龙颜大悦。
田七叫苦不迭。她一开始听到这个要求,差一点以为自己身份败露,然而看着又不像,皇上一点生气或者怀疑的意思都没有,反而看起来心情不错,两眼放光,嘴角忍不住微微向上扯。
好吧,一定是神经病又犯了。
田七只好领旨回了自己房间。看着手中的衣服首饰,她其实也有点激动,都多少年没穿裙子了,再次面对这些,简直有点恍如隔世的感觉。
裙子可以穿,胸却要一直束着,脂粉就算了,如意好像不太喜欢,头发……她会的发型不多,且又不够熟练,于是只轻易地绾了个螺髻,用小小的和头发同色的夹子固定,再在发间簪一朵淡粉色的蔷薇花。至于其他饰物,田七从镜匣里翻了翻,找出一串银铃戴在腕子上。她喜欢铃铛,叮叮当当的,让人听着心情能跟着轻快起来。
戴完铃铛,田七又在腰上别了个香包,香包是湘妃色的,挂在鸭黄色的裙间,使得衣服的颜色不那么单调刻板。她又在镜匣里找了找,找出一对耳坠子。银丝绞在红宝石上,宝石被打磨成水滴形,鲜艳透亮,田七放在手里把玩了一下,又放回去。她很喜欢这坠子,但她没有耳洞。女人,无论是官宦之家的女眷还是平头百姓,并不是所有人都穿耳洞的,有人怕疼,有人觉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能有毁,就不会穿。田七不穿耳洞的原因是她娘希望她来生做个男人,虽然她不知道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
不过也幸好她没有耳洞,不致使人怀疑她是女人。
打扮完之后,田七在镜子前转了一圈。镜子太小,并不能照出她的全身,但她终于为自己再次穿上裙子而禁不住雀跃,提着裙子左看右看,确认一切都好,于是款款出门。
一穿上裙子,她不自觉地又找回做女孩儿的感觉,脚步迈得轻缓,步幅变小,一下也不踢到裙子。走出去十几步,她惊觉这样不对,太像个娘们儿了。
于是她故意加大了步幅,踢着裙子来到书房。
书房中的太监却告诉她,皇上和殿下刚出门去了,留下话说让她去外头找他们。
纪衡正带着儿子在外面散步。现在快到傍晚时分,太阳已经西斜,却又还不到掌灯时候,室内的光线不如外面好,他就带着如意站在了乾清宫前的月台上。
如意迈着小短腿在月台上溜达,走得不快,纪衡耐心地跟在他身后,基本上是他迈出两三步,纪衡才迈一步。
爷俩也不走远,因为他们在等田七。
日头将坠,却又不甘心就此谢幕,正绽放着一天之中最后的异彩光芒。天空之上霞光万道,云层有如层层叠叠的锦绣堆,被织染上流艳诡丽的色彩,整个世界沐浴在赤金色的霞光之中。
广阔的青石砖地面像是铺了一层透明的金色宫纱,汉白玉栏杆的投影被拉长,似是一架架巨大的篱笆。如意小不点的身形也被放大,投在地面上,成了一个孔武有力的姑娘。
姑娘的心情着实不错,正单脚在地面上蹦跶着玩。
纪衡抬头回望,恢宏阔大的乾清宫安静地矗立着,重檐庑殿顶之上的脊兽迎着夕阳,沉默不语。
朱红色的巨柱之间,缓缓走出来一个女子。
女子螺发黄裙,削细肩膀,杨柳纤腰挺得笔直,此刻她正轻轻提着裙子,脚步轻快地向他们走来。微风掠过,她的衣带轻扬,行走间伴随着清脆的铃音,悦目又悦耳。
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装束,站在美得惊心动魄的天光之下,竟也丝毫不见逊色。
她行走在艳丽的夕阳之下,走得近一些时,朝着一大一小两个男人粲然一笑。美目流转,眸中似是盛了细碎的星光。
一瞬间,天光反倒失了颜色。
纪衡只觉心脏不可抑止地狂跳,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喉咙里似是堵了什么东西,压抑不住,发吐不出,激动、悸动、怅然若失,却又让他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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