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原来白娇娇还躺在地上。
方才祁越临走前的那个眼神,轻蔑而阴冷,将所有不满尽数转移到白娇娇身上。
她的身体近乎定格于那个瞬间的威慑中,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感受到死亡的气息,血液一瞬间逆流到头顶,以至久久回不过神,手指难以动弹。
良久之后,余晚秋的脸影影绰绰地现出来,不知在这站了多久。
“还好吗?”她屈着膝,伸出手:“我拉你起来吧,娇娇姐。”
居然还叫她姐。
白娇娇不禁嗤笑:“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挺贱的?”
余晚秋摇摇头:“我真的没有教迟瑞说那种话。”
她还误会白娇娇介怀自己弟弟说过的话,连带着也排斥她呢。
真有人能天真到这个份上吗?
白娇娇表情微妙,搭着手,慢慢从地上起来。
内心抱着揣测,余晚秋提出送她回去,她没有拒绝。
本想借此机会试探态度,辨一下真伪,谁知这家伙一开口,满嘴的鸡汤味。
什么虽然不清楚那两个人是不是情侣,可是他们关系氛围挺好的,你还是放弃吧……
什么娇娇姐你长得好看,肯定有很多追求者,没必要因为上官鹏糟蹋自己……
说着说着还挺来劲,一本正经道:“我知道我没有经历过具体的事,说这种话可能显得很虚伪。但我真的这样想,成年人之间发生关系是非常正常的一件事,我们应该正确看待它。不是跟谁发生过关系就归属于谁,也不是跟不喜欢的人发生关系就会‘变脏’。很多概念上的东西,其实是社会施加给我们的观念枷锁。我觉得……”
这家伙语文成绩肯定好。
估计社会课也学得不错。
话题越说越大,就差探讨身而为人的意义。
一个真实的傻白甜,真金白银那么真。
白娇娇确认完毕,神情放空,压根没兴趣听她一堆含蓄的劝解鼓励。
眼看走到另外一个营地,先前吵架的妇女抱着孩子虎视眈眈。
白娇娇挣开余晚秋的胳膊,一瘸一拐地往里走。
余晚秋停在原地,低声问:“娇娇姐,我有一个问题,你……还要去找祁越吗?”
白娇娇脚步一顿。
“还找他干嘛?又不吃我这套。”
心灰意懒的语气。
谁叫那是她驯服不了的野兽。
谁有能耐谁驯吧,她傻了都不会跑去送死。
余晚秋一听这话欣慰许多,只目光划过她的脸庞,又流露出遗憾:“你的脸……”
白娇娇下意识摸了摸脸,一丝嘲讽的笑隐于夜里。
毁就毁了呗。
要是早点毁掉,指不定还没这些破事。
她想。
“娇娇姐。”身后第三次传来声音,没完没了,得寸进尺,说好的一个问题呢?
不知白娇娇内心抱怨,余傻甜问出自己心底深处的问题:“白天你为什么要提出亲手解决上官鹏?”
仅仅得到轻飘飘的两个字:“你猜。”
要是猜得到,就不会问了。
她叹了口气,越来越觉得捉摸不透这个人。
好在对方答应不再纠缠祁越,她回去转告林秋葵。
看在顺路的份上,且祁越妮妮晚上都出去打架,夜里需要更多人守夜。林秋葵姑且答应顺路带她们姐弟俩去官方基地。余晚秋连忙搭帐篷,喊余迟瑞进来,准备与叛逆的弟弟好好沟通。
夜深了,叶家姐妹负责守上半夜,包嘉乐率先睡下。
林秋葵洗漱完毕,刚要睡,冷不防地看见夏冬深挑起帘子走了出来。
“方便聊几句吗?”
他笑眯眯地问。
今晚她有点受欢迎,人人都找她谈话。
林秋葵想。
“您要想问那对姐妹?”
叶依娜急性子,今晚才来,刚吃完饭,便试着使用能力塑造武器,她以为夏老关注这个。
对方却否认了。
“有关祁越。”他说,随之扯出一个看似完全不相关的故事。
“我在医院工作38年,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不过一直记得一个小男孩,年纪很小,得了恶性肿瘤……”
彼时情况相当危急,偏偏那家大人还在闹离婚。
小孩似乎生怕自己住一天院,打一瓶点滴,爸妈会收拾东西消失得无影无踪,因此总大哭大闹,无论医生护士怎么劝,都不肯配合治疗。
这事传到奶奶耳朵里,一个电话召集双方长辈,最终决定俩大人的事先搁一搁,好歹把孩子的病治好,离婚不离婚的又不差这么几天日子。
于是爸妈的争吵告一段落,小孩持续接受治疗,手术意外地成功,没过多久便痊愈了。
出院当天爸妈再次为离婚的事大打出手。
“后来我听说,那个孩子跳楼了。”
“这件事差点追究到院方责任,所以我们院里开过一场会议,去分析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包括下次遇到类似的事情要不要合理干预。”
“讨论会上,大家的想法都差不多,认为大人既然坚持离婚,那么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欺骗孩子。与其让他得到又失去,以为梦想实现,最后又破碎,还不如让他慢慢地接受事实,总好过其间的落差。”
“不可否认,有些事本来并不严重,可一旦有了对比落差,反而带来巨大的打击。”
祁越亦是如此。
他在训诫所待得太久,不清楚人和人正常的交往方式,更不懂得社交距离的概念。
他觉得林秋葵爱他,他也想爱林秋葵。
他的表现方式非常孩童,说白了便是赖着林秋葵,亲近她,依赖她,吃饭要她,喝水要她……随便遇到什么事情都找她,活像一个心智三岁的稚嫩小孩,做了好事找大人炫耀,做了坏事找大人撒娇。
也可以说认了人的雏鸟,满眼满心都只有林秋葵一个人,单单在意她,看着她,不断地向她索取,并以不断被满足的条件、欲望、得到的回应为安全感,以此评估自己在对方心里的地位。
一般孩子成长到这个阶段,大人通常做法是,找机会鼓励他,培养他的独立与自信。
可据夏冬深的观察,林秋葵不知为何反其道而行之。
她不停地溺爱他,纵容他,默许他越来越亲近,行为举止越来越无度,乃至模糊友情、亲情、爱情这几种不同的情感基调的界限。
也是因此,他们相处的模式才带着一种引人注目的古怪感。
他个人认为这样的做法极度危险。
祁越并非那个跳楼的孩子,不仅仅是个孩子。他更偏激,更强大,受到刺激有能力做出毁灭性的举动。
夏冬深受到保安大爷的拜托,要照看这些小辈,希望能以这种委婉的劝解提示林秋葵。
林秋葵听懂了。
她小小沉默一段时间,随后回答:“我也给您讲个故事吧。”
“我从小梦想着养狗,曾经捡过两只狗。”
“第一只在公交车站偷捡的小奶狗,一个月不到,需要注意保暖,搁几个小时喂奶粉。刚捡到它的时候,我连晚上睡觉都要定十几个闹钟,就怕睡过头,来不及喂奶,它会饿死。或者饿得叫起来,被我爸妈发现,他们讨厌狗,说不定会把它活活打死。”
“——把我也赶出去。”
她神色平淡,说着以往的事,脸上并没有出现任何类似失落的情绪。
“我一直养它到两个月,有一天,我爸妈让我去店里帮忙。等我回来的时候,我弟从我的卧室里出来,抱着那只狗。”
“他很喜欢它,所以爸妈答应破例让他养狗。”
没错,让他养。
毕竟是林秋葵亲手养大的狗,那只狗一开始不服气这个安排,经常半夜三更偷偷跑回到前任主人的房间里,一声不吭钻进被窝。
林秋葵也经常从少得可怜的生活费里抽出一部分,给它买昂贵的进口罐头,让它驱虫,打疫苗,做身体检查。
弟弟意识到这一点,有样学样地模仿。
他是弟弟,理所当然地比她阔绰,比她出手大方。
他从饭桌往下丢排骨。
他买的罐头比她高级。
他不用做家务,不用兼职,有时间带小狗出去遛。
所以没过多久,那就成了他的小狗。
名副其实。
他的小狗。
“第二只狗冬天捡的,因为天气太冷,钻到货车轮胎里,我花了两个小时才把它哄出来。”
这回是一条叛逆又凶悍的流浪狗。可能被抛弃过,可能遭受虐待,总之对两条腿的人类十分不友好。
刚捡到它的那段日子,林秋葵要给它洗澡,给它断裂的指甲喷药,掰着它的嘴巴往里塞药,几乎每天身上都要多几道触目惊心的伤痕,有一次险些被咬掉手指头。
——你看姐姐对你多好啊,要听话啊。
兼职的宠物医院好心以会员价接待这只凶狗,每次必须六个医生一起上阵,才能压着它打针。
他们一次次对它说话,它兴许听懂了,慢慢变得温顺起来,偶尔也会低头蹭蹭林秋葵的裤脚。
直到有一天,弟弟发现怀里的小黄狗远没有这只威风凛凛的狼狗来得厉害。
而爸妈为成全弟弟的念想,刻意找了个理由,将她支出去,五天五夜住在店里看店。
“那天是国庆假期的最后一天。”
林秋葵说:“因为第二天还要上学,我回家拿校服和书包。”
“开了门,屋里是黑的,我叫狗,狗没有声音,也没有过来。”
“我听到我弟房间里好像有声音,就往那边走。”
“他房间门还是开的,所以我不需要推门,我只要走到那里,站在那里就可以看见。”
她微微停顿,目光遥远,似乎回到那个刹那,再一次回望那副画面。
“他又买了很多狗罐头,非常多,各种口味的都有,还有玩具。他坐在地毯上,两只狗围着他,一只舔他手心里的肉沫,一只跑来跑去地接球。然后他突然回过头看我,对我说——”
“姐,你养的狗好乖啊。”
好乖啊。
好乖啊。
好乖啊。
那句话仿佛被加了回音效果,反复播放着,宛若卡带坏掉的录音机。
她甚至有好几次做梦都梦到。
原来它们的忠诚,它们的温顺,是谁都可以,而不仅仅属于她啊。
虽然回过头的两只狗认出了她,都慢半拍地围过来朝她打招呼。
但那一天林秋葵谁也没有理睬。
从那天起,她的狗第二次沦为弟弟所有。
也是从那天起,她发誓再也不捡狗,不再养狗。
“说完了。”
林秋葵摊了摊手:“您有什么要评价的吗?”
夏冬深沉沉地望着她,目光里包含着一种成熟长辈才截图有的温厚力量。
用故事回应故事,观点碰撞观点。
林秋葵是个成年人,有主见,有想法,从不轻易因他人改变,更不需要外人的安慰与陪伴。
夏冬深已尽到自己的本分,得到答案,便徐徐起身道:“早点睡吧。”
然而没走多远,终是留下一句:“但是你要想明白,祁越终究不是狗,他……是人。”
轻薄的帐帘掀起再落下,拉链声将林秋葵独自留在夜里,留在漫无边际的星空下。
篝火噼里啪啦燃着。
有风吹过来的话,橙红的火苗就会摇摆起来,好像八音盒里的小人翩翩起舞。
林秋葵靠着下巴,静静望着它。
她是一个不爱做无用功的懒人。
祁越出现的时机不太好,她对动物的不信任已经根深蒂固。
故而她无限度地放纵他,照顾他,宠爱他。
她几乎满足他的一切要求,在不违反原则的情况下,也有意无意地让他保留着部分尖锐的棱角。
因为不想重蹈覆辙。
紧接着他变得离不开她,也不想离开她。
这就是她想要的局面。
可以说是她一手促成这样的发展。
可惜夏老有句话说的没错,祁越是人,他不是真的小狗。
——外面好冷啊。
林秋葵冻得蜷缩起手指,双腿却没有挪动,没有回到温暖的帐篷内。
她坐着,坐着,直到头顶的星星都黯淡了,天快亮了,祁越回来了。
一股裹挟着血腥味的冷气流扑到后脖颈上。
打了一夜畅快淋漓又脏脏臭臭的祁越从背后黏糊上来。
他连抱的概念都没有,喜欢把身体整个贴上来,像小熊一样无休止包裹过来,对外藏起心爱的企鹅。
把寒冷也挡在外面。
“你在干嘛?”他奇怪地问,还记得她每天必须睡够12小时才不会生病。
“发呆。”林秋葵说。
“你不高兴?”
他该敏锐的时候总特别敏锐。
“没有。”林秋葵反问:“你玩得高兴吗?”
“就那样。”
又不是没打过,天天打,没什么了不起的。
祁越想拉她起来,但是侧头看了两眼,怎么看怎么奇怪。
他不高兴就打架,偏偏搞不清楚企鹅不高兴应该怎么处理,就没乱动。
“祁越。”她忽然叫。
“干嘛?”他应得飞快。
“你想要自由吗?”
“什么东西。”
不懂。
“就是……”林秋葵想了想:“想打架就打架,想吃肉就吃肉,想敲碗就敲碗,什么时候想洗澡了再洗澡,想换衣服的时候再换衣服……反正想做什么做什么,随便你。”
祁越听出一点不对劲,眼眸浇上凶光:“你去哪?”
“不去哪。”她看着脚尖出神,轻轻地说:“就不管你,给你自由。”
什么破东西。
祁越实在搞不懂,为什么他就出去打个架,弱智脑袋里又分裂出一个新弱智吗?说得什么乱七八糟。
“你到底要去哪?”
他不悦极了,语气连带着暴躁起来。
“你要自由吗?”
怎么还是这句?
“不要。”
不要不要不要,烦死了,全都不要行不行?
祁越简直怀疑有人趁他不在欺负企鹅了,敲了她一脑门,否则她怎么变成这样?
本来就不聪明。
这下真的没救。
“真的不要?”林秋葵第三次确认。
“不——要——”
察觉她特别特别在意这个,祁越埋头进颈窝,直接说:“要你管我。”
“嗯?”
她还想听。
奇怪的家伙。
有话不好好说,想听就听呗,坐在这里发什么呆?
祁越郁闷死了,突然发脾气地扭头咬了她一口,如同动物往猎物身上做标记,留下自己的气味。
而后一个字一个字凶恶地说:
“林秋葵,你就得管我,听到没有?”
“听到了。”
林秋葵一如既往地回应他的要求。
心想,你看,她给过机会的,也征求过意见。
是祁越自己拒绝了。
他不要自由,而要做她的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