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便被人抬上了火葬车。
方旭是独生女,按照乡俗,应该由家中男丁抱亲人的遗像送葬上山,但是父亲只有一个胞姐,早已外嫁,大伯与方旭家虽是同宗,但不同族。乡下倒也曾有过这种代为行孝的先例,大伯便主动问方母是否需要堂侄来抱遗像。母亲却坚持说:“旭她爸一直将她当儿子养,让她抱吧,他会希望让她抱的!”
父亲葬在祖坟山上爷爷的坟茔侧后方。下葬时,大伯从坟堆上往周边撒糖果和硬币,送葬的人们纷纷去抢。大伯专门走到方旭面前,递给她一块用白纸包起、中心被对穿了一条长长的白色棉线的麻饼,要求她必须在坟前吃下去,说这样才算是完成仪式。方旭哪里吃得下去?当面临人世间这最大的无奈,悲伤弥漫整个胸腔和大脑,人丝毫都感觉不到饥饿。大伯轻拍着她肩膀说:“你必须得吃啊,你吃了,他才会安心地走!”方旭只好含着眼泪几口吞下。这是她两个日夜以来,唯一的一次进食。
一直到方旭送完父亲下葬,真正回到家里坐下,失明又失聪的奶奶这才终于从孙女口中证实家中确是发生了不幸的猜测,她万万没有想到,竟是自己年轻的儿子就这么没了。老人哀嚎着不断地捶打自己苍白的头:“老天爷啊,你杀我的心啊,你杀我的心哪……老天爷啊,你收了我吧?我怎么不死啊?……”
从小到大,我们自以为经历了无数的坎坷、悲伤或哀痛,我们自以为学富五车、通晓世事,我们自以为已成长到足以面对生活中的任何磨砺。直到有一天,我们的至亲崩然离逝,你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无可奈何。失学、失业、失恋、失聪、失明……任何任何的失去,至少还有机会可以挣扎,可以重来。然而生命触不及防的消失,却令你毫无办法。除了追悔莫及,你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弥补不了,你甚至没有机会为曾经激烈的言辞向他道个歉,你甚至没有表达过一次你爱他。除了无尽的悲伤,你什么也做不了。
方旭漫无目的地在屋里屋外晃荡,父亲一手一脚修建下的院落里,处处都是他的身影。他栽的果树、他修的院墙、他挖的水井、他砌的冲凉房……现在只剩下祖孙三代,三个孤苦的女人,守着同样深沉的悲痛,用简单的清粥维系着生活,用迷幻的话题支撑着意志:谁可曾又梦到了他,他说了些什么?做着些什么?
方旭时常迷迷糊糊、睡睡醒醒,有时见到父亲抚着自己的脸说:“我就睡一觉,你别哭,我在这儿呢!”有一次她突然看到父亲指个身上一圈圈的花纹一般的伤痕说你看这都是烫成这样的……方旭惊恐地醒来,告诉母亲这个不吉的梦,母亲慌忙叫她画下伤痕的图案,是一圈一圈的螺旋,母亲于是痛哭说:“真不该听你表哥的用什么最新式的寿衣,那寿衣上的暗纹正是这个图案,应该巡祖例给你父亲穿棉衫的呀,都怪我!都怪我!他有流血吗?有喊疼吗?”“没有!”方旭惊得合不咙嘴,她回来时父亲已被穿戴好并盖上寿褥,她并不曾见到过父亲寿衣的纹理。于是心中越发觉得神奇和揪心,相信梦一定是有道理的,父亲必定是没有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