彻底不听使唤了,身子靠着立柜往下滑,沈玦上前搂住他,吓得魂飞魄散。
“阿潋,你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夏侯潋想说话,喉头被血哽住,说不出口。四肢越发麻木起来,像被压着千斤重担,使不上劲儿。视野越来越模糊,沈玦唤他的声音也越来越远,好像整个人都沉进了黑乎乎的水里,一切都和他隔着一层,他越落越深,越坠越远。
恍惚中,他又听见那久违的呼唤,万分辽远,隔着遥远的彼岸,跨过生与死的界限传来。
“小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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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鸢伸手摸摸持厌的额头,他蜷在被子里闭着眼,一张脸苍白得像冰雕,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一层阴影,说不出的憔悴。
“哥哥服药的时候都很安静呢,一点也不像旁的刺客,发疯的发疯,撒泼的撒泼。”百里鸢撑着下巴望着持厌的睡颜,“极乐果会让人产生幻觉,你说他会看见什么?段先生。”
外面刚下过雨,地上泛着粼粼的亮光。段九望着青黝黝的夜空,什么也没说。
“你在等什么?”百里鸢问他,“等夏侯潋的死讯么?”
“是啊,”段九长叹了一声,“毕竟是看着长大的孩子,他要死了,我心里难过。这个孩子从小就顽皮,刀谱不好好背,刀术也不好好练,到了十二岁还是个半吊子。我犹豫了很久,才决定将他培养为下一代伽蓝住持。”
百里鸢坐在椅子上晃着腿,“他怎么能和持厌比?”
“能。”段九笑了笑,说,“持厌十四岁刀术便达到宗师水准,弑心满怀希望带着他进雪山参拜先代阎罗,你以为他是为何铩羽而归。”
“我爹娘不喜欢他,我知道。”
段九摇摇头,“是因为他没有心。没有心的人没有软肋,不能成为阎罗的傀儡。那时候的持厌是一把纯粹的杀器,我见了他便知道他无法成为伽蓝住持。可是夏侯潋可以,他的软肋太多,随便挑一根都能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但他的刀术不是很差劲么?这么差劲,怎么震慑其他刺客?”
“我原本也不想选他。可弑心乃叛逆之徒,我必须找到足够强大的刺客替代他。然而八部除了迦楼罗和紧那罗换代频繁,不足以担当大任。迦楼罗肆意妄为,我行我素,紧那罗笑里藏刀,城府极深,都不是合适的人选。若从孩子里挑拣,放眼整个伽蓝村,要么是大字儿不识的乞丐,要么是到了村子里还偷鸡摸狗的流氓,伽蓝的孩子的确可以成为一把利器,却绝不足以驾驭旁的利器。矮子里拔将军,也只有小潋稍稍能入眼。”段九道,“但这小子的不学无术让我震惊,三次刺杀三次失败,要不是有前辈帮衬,他早已命丧杀场。”
“所以你借弑心的手锻刀?”
“不错。真正的利刃必以仇铸,必以血锻。我向弑心推选了他,弑心杀其母,成利刃。”段九缓缓闭上眼,“而我只需在合适的时机告诉他真正的凶手是弑心,再助他诛杀弑心,伽蓝便可平稳换代。”
“你告诉了他,但没想到,他杀了弑心之后就逃之夭夭了。弑心那个慈父还给了他七月半的解药,让他完好无损地活到了今天。”百里鸢眼里浮起嘲笑的神色。
“不,我没有来得及告诉他。那日我去寻他,他却喝醉了酒,神志不清,满嘴胡言。大仇得报便如此荒唐,喝酒嫖妓,五毒俱全,果真是扶不上墙的烂泥。”段九的眉头深深皱起,“但我没有想到,半年后,这小子突然归来,杀了弑心。”
“是谁告诉的他?”
“不知道。他杀弑心之后,改头换面逃离伽蓝。持厌也在雪山失踪,我派去截杀持厌的刺客统统失踪。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弑心真正的用意。”
“用自己的性命为代价送他的孩子逃离伽蓝么?住持死,伽蓝大乱,这是逃跑的好时机。”百里鸢蹲下来戳持厌的额头,一戳一个淡红的印子,“可是你错了,持厌没有七月半的解药,我捡到他的时候,他正七窍流血呢。弑心就是让持厌来杀爹爹的,他要夏侯潋活,要持厌去死,持厌帮夏侯潋灭了伽蓝,夏侯潋就可以安安稳稳活下去。”
“哦,是这样么?”段九抚着窗台,低低叹道,“倒也有道理,持厌一出生便是弑心选定的杀器,他天生便是为了杀百里家的阎罗而活。”
百里鸢端详持厌的睡颜,许是被她戳的,他睡得不安稳,眉间紧紧皱着。百里鸢歪着头帮他抚平眉锁,喃喃道:“哥哥好可怜,幸好我捡到哥哥了,我要带他和姐姐一起回雪山,我们一家人快快乐乐地住在一起。”
“阎罗,你不应当如此眷恋私情,”段九伸手接住屋檐下滴落的雨水,“我老了,重整伽蓝耗费了我太多心力,我经年不愈的刀伤正在带走我的生命,现在无论是烟叶还是极乐果都无法镇疗我的伤痛。”
百里鸢掉过头,望着段九黑沉沉的背影,“你快要死了么?”
“阎罗,我已为你遴选了新的八部,他们会代替我为你震慑所有刺客。”段九收回手,冰冷的雨水在他指间滴落,“接下来,我会为你杀了沈玦,扶持愿意与我们合作的厂督上任。路我已为你铺好,伽蓝的未来在你手里,阎罗。”
百里鸢站起身来,默然无言。她想起很多年前她独自站在临北侯府的废墟里,漠然望着断壁残垣下扭曲的尸骸,那里面有她的父母,三个哥哥,三个姐姐和一个弟弟。这个男人从漫天血色的红霞里走来,站在重门之外对她遥遥作揖。
“伽蓝段九,愿为新任阎罗肝脑涂地。”
百里鸢轻声道:“我会好好安葬你的,段先……”
百里鸢的话忽地一滞,她的腰后传来坚硬的触感和丝绵破裂的声音,一个黑色的影子在她身后直起了身。段九迅速将她拉到身前,大声一喝,尖利的呼啸声掠过耳边,一支黑色的短矢划破冰冷的空气,穿入持刀人的肩膀,将他钉在墙上。
木刀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段九拾起木刀,用手指轻轻摩擦木刀锋利的刃口,叹道:“持厌啊,小潋教了你很多东西,你学会了削木刀,还学会了伪装。”
百里鸢摸摸后腰,袄子破了,她摸到底下的锁子甲,触手冰凉。
“小潋要死了么?”持厌低声问。
“哥哥,”百里鸢轻轻喊他,“我给你机会,我不罚你。你不要想夏侯潋了好不好,夏侯霈要他不要你,弑心也要他不要你,你为什么还要喜欢他呢?我才是你的妹妹呀,我们一样,都是被家人抛弃的人。”
段九燃起了烛火,黝黯的屋子盈了光,墙上落了拉长条儿的人影子,随着摇曳的烛火满屋子的晃动。持厌抿着唇把短矢从肩膀上拔出来,鲜血迸溅,百里鸢想过去,段九伸手拦住她。
“持厌,你还有机会,去杀了沈玦,我给你自由,让你去见夏侯潋的骸骨。”段九道。
持厌没有理他,捂着肩膀推开门往外走,冰凉凉的空气浸透中衣,墙外传来马蹄声,一声声很均匀,越来越远,渐渐听不见了。恍惚间他觉得心慌,心在腔子里收缩,胸口闷闷的喘不过气来。他喘着气,可连凉气都呛口,喉头一甜,有温热的液体从嘴缝里流出来,紧接着是眼睛、鼻子、耳朵,白纱交领上沾了血,在昏沉沉的夜色里像悄无声息绽放的红梅。
他终于跪了下去,闭上眼,倒进深不见底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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