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将来未知的生活充满了各种猜想与恐惧。方桦看到妻子时常将她那张好看的脸贴到船舷上的小窗口看向外边。过了长江后,江北的水已经不如江南的水清澈了。岸上的景物也比江南荒凉了许多。每当这时,方桦的心头总飘过一丝失落。方桦知道,对素素来说,这又是一种多么陌生的景观,她做梦也不会来到这些地方。她在上?海时,是在父亲的身边,跟着英国来的老师学英语,跟着德国的教师学习钢琴。就是日本人打来的时候,她也在惠城,在母亲的身边。现在呢?她的表妹一家人也到了乡下,姐姐远嫁到了扬?州。她要跟着一个曾经非常陌生的男人回到苏北一个叫做蒲塘里的小村。她的母亲现在一个人住在朱家旧宅里,可能还会遇到这样那样的烦难。母亲已经很见老了。想到母亲时,素素总忍不住地想哭。她对方桦说,为什么?为什么?我们怎么了?我们不是一样是那个资?产阶?级的老子所遗弃的人?可是为什么现在所有人都像丢弃一块破抹布一样冷落我们呢?并且还要我搭上丈夫?将来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在等待着我们呢?桦,我怕。
每当这时,方桦总会拍拍素素,让她别怕。没有什么。我说到底还是一个革?命军人,还是立过大功的人。没有人能把我们怎么样。也没有人会把我当作一块旧抹布一样丢掉。如果我想要过好日子,我可以去广?东啊,我可以去找李济民啊!
生活一下子变得有点不像样子。素素在船舱里,觉得一切都来得莫名其妙。她也突然觉得身边的这个男人有时候突然显得不那么真实。她无法将在惠城人民公园遇上的那个大英雄和那个在荷花塘巷朱家旧宅经常出现的男人与眼前身边的这个就要回老家的男人联系在一起。她有时觉得她对不起方桦。如果不是她,方桦可能会有一个很好的前程。方桦是神枪手,方桦救过大首长,方桦还有可能到北?京做大事。可方桦现在却只能坐在这条船上回老家。因为,他娶了素素,而素素,是那个已经不在人世的花旗银行总经理卢冠群的二女儿。
儿子坐不惯船,上了船后就开始晕船,一直吐个不停。后来他没有东西可吐了,便一直在睡觉,船靠岸吃饭或者购物的时候,素素把儿子带到岸上玩了好大一会儿。孩子对乡下的一切都感到非常新鲜,他指着岸上走的水里游的田里长的东西一个劲儿地要母亲告诉他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可是素素也不认识那些东西。在素素的词典里,很少有鸡呀鸭呀的。她只得对孩子苦笑笑,然后摇摇头说,妈妈也不知道是什么。问你爸爸吧!
方桦没有答理儿子的问题,儿子从父亲那里得不到答案便又回到母亲身边,缠着母亲告诉他。母亲只得对他说,就要到老家了,老家就要到了。等到了老家,你们就什么都知道了。这里有的东西,老家也全有。爷爷和奶奶会告诉你们,姑姑与叔叔也会告诉你们。
老家还有多远?大哥问。
老家还有多远,我也不知道呀!
素素在说老家的时候笑了,那种笑很难得,也很甜蜜。方桦对素素所说的老家充满了很多爱意的理解,他于是对儿子说,快了。快到了。
夜里停下来的时候,素素告诉方桦说,我不相信现在倦缩在一条乌蓬船里的就是她——一个惠城一中的女高中生,我不相信我将会在一个陌生的异地乡下度过自己的一生。
方桦听了,默然不语。许久,才叹了一口气。
这时候的方桦,多少有了点命运的沧桑感。不过,他在想,一切都非常美好,比起他的很多战友来,他好多了。而他们,已经躺在战场上,这一生,已经再也无法爬起来了。
素素时时很清晰地想起惠城来。她经常站到船梢上,望着惠城的方向发呆。她想她的妈妈、姐姐。她还会想起她的父亲。父亲的影子非常清楚地打在她的记忆深处。父亲让她感喟不已。父亲现在在一个什么地方,她一点儿也不清楚。她不知道应该恨父亲还是应该爱父亲。她想到她的父亲时总不免有些伤心。她最想念的还有她的钢琴。
方桦总是默默地听着素子的叙述。方桦的心里也是感伤不已。有时,他会拥住妻子让她别乱想,他几乎套着她的耳朵说,我一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这时候,素素总会转过身来,对方桦说,桦,我相信你,可我还是想着惠城和我妈我姐她们。
惠城的生活也就往往在这个时候像水一样涌到方桦的心里。绵绵密密,挥之不去。
可是,素素哪里知道,她的丈夫,年轻的转业军官方桦又何尝不想着这些年在惠城的点点滴滴呢?惠城啊惠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