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明枝前夜睡得迟,起得就比平常晚了半个多时辰。
她还未睁眼,便有清浅香气萦绕鼻端,醒来一看,枕边几朵红黄梅花已经大开,另有一幅纸条、一只布包垫在其下。
那纸条上字迹隐约可见,虽是书写随意,仍旧骨力遒劲,很快将她睡前记忆唤起,不自觉伸出手去将纸片摊开,动作先还有些踌躇,然则见得上头白底黑字,那心怦然而跳,却是想要自欺也不能。
正好此时几名宫人闻声进来,赵明枝便顺势起身,洗漱之前,不忘交代来人把那几朵鲜梅收起,放到窗边桌台上,任其自开自谢,却不假手旁人,自己将纸条小心收了。
不多时用完早饭,她一刻不歇,又使人套了车马,带上十余禁卫在后,沿梁门大街朝万胜门而去。
这一路所见同昨日其实并无多少不同,只已是惊蛰,天气逐渐转暖,地上积雪初化,被人踩得满地脏污,行不得多远,就能在路边见到许多衣衫单薄破旧之人,男女老少,有人行乞,更多人却是茫然四顾,身上背着行李,脚下先前又后,忽左而右,全无方向。
才过了州西瓦子,正是城西繁华之地,那大路上已经堵着尽是人,车马都难得通过。
马车越走越慢,拐进前头大道停了下来,那车夫回身敲了敲车厢,小声问道:“殿下,前头人潮太多,堵得厉害,不如绕条道走吧?”
赵明枝先应了一声,又朝窗外禁卫问道:“前边怎么这么堵?”
那禁卫拍马去问了一圈,回来禀道:“都是排队买粮的,说这一阵粮价涨得厉害,昨日已是到了一百三十文一斗米,今日粮铺外挂的牌是一百四十八文一斗。”
听得一百四十八文这个数字,赵明枝已是再坐不住,悚然而起,探身而出,看向前方拥堵人群。
她昨日使人翻查旧档,自知从前京中粮价一向六七十文一斗,便是贵价时也至多涨到八十余文,这一百四十八文一斗,已是足足翻了一倍有多。
粮价一涨,所有草敷、酒水以粮为主料的自不必说,其余物价也随之而动,偏此时不只原本京师百姓,又有难以计数流民,一文钱都要掰成十下花的,平价时难糊口,贵价后又如何能活?
她在原地看了足有小一刻钟,那队伍不见缩短也就算了,竟是越排越长,不仅如此,还丝毫不动。
赵明枝再使人去打听。
这回得了个身强力壮的汉子下马,硬生生挤到最前面。
片刻后,他才从人群里钻得出来,本来整齐衣裳都被挤得乱糟糟的,幞头也歪了,便是腰带都被人扯开一半。
此人匆匆扶正幞头,重新系了腰带,到得赵明枝面前,声音里犹有些发干,禀道:“那粮行门外挂了木牌,说是午时才开,一人只能买半斗,卖完就停……”
赵明枝转头去看车上漏刻,距离午时还有两个时辰,可队伍已是长得可怕,又有插队的,代排队的,你推我搡。
她在此处停留不过小一刻钟,队列里就发生了数场大小吵闹,全无人维持秩序,更无人劝阻,心知不好,临走前特地差人单独去找此地巡兵过来。
然而绕了一条道,没有走多远,就又见得人群聚集。
沿途只要有粮售卖之处,俱是排满长龙,各处粮行、粮铺显然早商量妥当,挂牌价钱一样,都是一百四十八文一斗,同是午时开卖,有的限一人半斗,有的限一人一斗,卖完即止。
这般秩序,就算偶尔有巡兵在场,数量也是极少,况且此时距离午时真正买卖还有个把时辰,不知后续会再有多少人来,想要安排数以百倍千倍计的排队人群,何如蚍蜉撼树,自是全不成气候。
赵明枝在车上旁观一路,眼见不对,当即差人道:“去一趟京都府衙,向左右军巡使通报此事,请他自作斟酌,不要怠慢。”
那人当即领命而去。
见人走了,又看时辰还早,赵明枝才稍作放心,使车夫继续前行。
她一路朝西,出城之后那车便快马加鞭,又过小半个时辰,终于到得原本流民棚左近。
因道路狭小,车马不能再进,赵明枝便做下马,招了昨日那吏员过来,使其去问一个衮县来的邹娘子,便是昨日那携儿女拦车女子所住处所。
那吏员先做应了,又道:“下官这便叫她出来。”
赵明枝摇头道:“只悄悄打听,我自去寻她便是,不要叫旁人晓得。”
对方一愣,转头再看前方后搭的密集低矮草棚、陋屋,哪里敢答应,忙道:“殿下,此处鱼龙混杂,又无人管——还是叫人出来吧?”
赵明枝道:“你只先去问,等回来再说。”
此人十分为难,然而见左右竟无人拦阻,竟都十分听令模样,只好老实去了。
赵明枝看他行事,便差了名护卫在后,又叫了木香一声,嘱咐道:“那邹娘子一人带着孩子,只两个青壮男子过去打听,总不太妥当,你去跟着,也好放心些。”
又低声道:“不要惊扰了旁人。”
木香应了一声,也跟了上去。
三人约莫过了盏茶功夫才从原路返还,还另带了个妇人出来。
那妇人看着四十出头,衣衫浆洗得发了白,袖子、手肘、膝盖处都有层层缝补。
她上前先同赵明枝见礼,又自做介绍,原是同那邹娘子一样从衮县出来的,识得对方住在何处,答应帮忙带路。
赵明枝见其干净利落,路上搭了几句话,才知此人姓邓,夫家本有几亩薄田,因狄人作乱,只能南下而逃,路上公婆、丈夫、儿女先后伤病去了,本来出发时娘家婆家两门总计十余口人,而今只剩一个七八岁外甥女。
两人南逃已经一个多月,进京后就靠着在城中给人浆洗衣服为生,借住在同乡的棚屋当中,饥一餐抱一顿的,得了钱,还要先分出一半给对方做住宿费,过得甚是艰难。
赵明枝便问道:“这浆洗之事也不能做长久营生,以后可有什么打算?”
那邓娘子摇头道:“我家代代都是衮县人,在南边无亲无故的,要是哪一日能回去,总还得两亩薄田在,只要好生侍弄,将来攒点嫁妆把大姐儿——就是我那外甥女嫁了,我自改嫁便是,可眼下……”
她说到此处,只叹一口气,也不知是不是被生活磋磨得麻木,语气里竟有些认命意思,道:“不过活一日混一日罢了,能剩一条命就是祖坟冒了青烟,还能有什么打算?”
赵明枝想了想,女子擅长之道,多是女工,便问道:“可有什么手艺能做营生?譬如绣活、缝补?”
邓娘子道:“缝补活倒是能做一做,只我们乡野人,从前谁做什么刺绣,便是有功夫,也没那闲布余料去学。”
她顿了顿,又道:“况且缝缝补补的活计也不好找,京师里头的人都挑得很,而今是这个日子,穷人不好过,早不舍得花钱出去寻人缝补,富户又看不上我这村人做的花样。”
数来数去,果然十分艰难,根本此路不通。
不过那邓娘子倒是自己主动提到:“若说手艺,倒也算有一门,我打小就会编筐子,竹筐草筐,大小都能编,也会做草凳子——只无钱买竹料草料。”
赵明枝便顺势问道:“若借些银钱与你买竹料……”
邓娘子放慢脚步,转身向着赵明枝福了一福,道:“我晓得贵人心善,有心要帮忙,只这买卖当真没有那样容易。”
“才来时我们一群人里也有木匠——换做老孔头的,他先借了银钱去买料子,做好凳子椅子去集市上卖,自认手艺也不差,卖得也不贵,可那竹料木料价格一天不同一天,你做了出来,自己辛苦不说,要是卖不出去,钱要倒贴,人工也要倒贴,我这手停口停的,早晨手上不干活,中午就没饭吃,那外甥女此刻又病又饿的,实在不敢去做。”
“再说那老孔头,他已是够胆够手艺了,去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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