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回府。一旁的小巴却坐立难安,他迫不及待地想亲身体验一把坐拥大宅的感觉,哪里能静下心来陪着我呢。
他倒也聪明,来回瞅着没见到伺候的侍女,急忙借着要替我倒茶的功夫,一溜烟的跑没了人影。
寒风嗅出我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便从条条框框的门内挤出,左右的撕扯着我。这里的一切都是冷的,哪里还容得下我这个心怀希望的活人呢?
余年将近夜,万里无归人。
“林小姐...林小姐?”
我睁开迷糊的双眼,只见一张面目狰狞的刀疤脸横在我面前,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我,却早已蓄满滚烫的泪水。
他的手小心的枕在我的颈后,还不断传递着微弱的暖气。寒风被他挡在身后,只能不满的与这件官服置气。
我醒回神,赶忙起身向朱大人行礼。
不知不觉,这天色已经黑了下来,我想着自己方才贪睡的窘样,现下到是不敢说话了。小桌旁的茶已凉了半许,直叫这青瓷杯没来由的感伤,吐了最后几口热气,便再也不理会世间的人走茶凉。
“朱...朱大人...我一个不小心,到叫你见笑了。”
“林小姐,最近进城的人多了些,是我不好,至少该让存儿陪着你的。”
他有些轻微的发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掌缓缓扶在我的额间,确定我没有着凉后,这才舒了一口气。他看了一眼窗外升起的烛灯,若有所思的捻着胡须,自顾自的叹息了起来。
锦州的夜,比白日还亮。
“府上的饭点到了,这次可不敢再怠慢了你。”
他接过一旁侍女手中的明灯,牵着我的手慢慢的向内厅走去。我看着这具已经腐朽的背影,努力回想他曾经辉煌的模样。
屋外处处点亮了灯,显得月光淡不可寻。他穿梭在明处,来来回回,我却只能瞧见那暗处躲闪的影子,听见它扭曲着身体,继而又沉默不语。
和这座宅子一样。
人很奇怪,无论躯体再怎么炙热,影子都只能躲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替自己承担人世的罪恶。它们没有姓名,没有祝福,没有言语,只能这样不紧不慢的跟在我们身后,乞求谁来怜悯。
我的影子,被他的影子牵着,一定也很温暖吧。
到了饭厅,的确也有了一丝人味。不算太大的原木桌子上摆了几道色香味俱全的小菜,左着一碗饱满的米饭,是人间至味的清欢。最简单的,往往最难被珍惜。
人至简,心之初,此为长生道。
有一瞬间,我感觉好像和往常的生活并没有什么不同。此刻我躺在后院的凉亭中,听月落潭水的清脆声,赏岩边野花似春日的芬香。时光在这一刻是静谧的,我在这一刻还是活着的。
“一花一世界,你看来很有佛缘。”
我退回刚想摘花的手,默默的蹲在一旁只做欣赏。月色皎洁,这个少年眉间似雪,明目皓齿,伴着一句轻柔的念叨,无端的泛起了潭中我们相距不远的倒影。
我抬眼,他一袭白衣,安静的在花丛石林中,对我微微一笑。
他轻挥衣袖,也衔下了几片枯萎的花瓣。我从未见过这样出尘不染的人,他比这世间的一切都精致,甚至连时间都不忍从他的身边流逝。
凡心所向,素履所往。
我慢慢的靠近他,想看清楚这位谪仙的模样。我这才发现,他原来是坐在轮椅上,与我平平而谈。夜间偶有风拂过,只是温柔的与他打声招呼,不再同于往日的肆虐。他被这万事万物宠着,却也不是一件完美的艺术品。
只愿所有的不完整,都是他的完整。
“我只是觉得,它们或许也和我们一样,会冷,会热,会孤独。”
“一样...又不一样。你很有趣,也很有灵气。”
“灵气?”
“万物有灵,你我皆有。只是你太干净了,不适合这座城。”
我看着他,他的眼里有星河。只是流光飞逝,一切星光都只化为他眼底抹不去的忧伤,变成空有灵气的废墟,静看世人的作茧自缚。
他的眼里好像有故事,又好像什么都没有。他并不介意我探寻的目光,只是莞尔一笑,若浮云一般淡去,若流水一般无情。
“你不好奇我是谁?”
“就像你也未问过我是谁一样。”
我们四目相对,好像过多的言语都是累赘。他看着潭中游走的鱼,我便捕捉这一瞬间的镜花水月。
或许我的心里早有绕了百转千回的话想说,只是到嘴边,便一个字也不愿提了。我看着他,就如醉酒之人赏月,一下子分不清真假来。
你是人间明月光,亦是此世少年郎。
“存儿,你怎么一个人来这里了,万一摔倒了多危险。夜里凉,你还穿得这么单薄,非要冻出病才罢休。你本来身子就弱,就连下人也跟着你胡来。”
朱隐赶忙为他披上一件厚绒披风,又训斥了下人一阵,这才安心的倚在石山边直喘气。夜里这样凉,他却跑的满头大汗,言行之中皆是焦急担忧之色。我看着父子二人这样温馨的画面,也不免有些羡慕。
只是,他并没有回应什么,而是将目光幽幽的转向我,眼中却早已再无方才的温柔可循。
夜临了,明月不曾见过什么岁月静好,只得躲在云层中,为这场是非空叹气。
“林小姐...林小姐...”
“你是...林意?”
“你是林意!”
天公不做好,空中突然雷声四起,硬生生的压住了他那无力的愤怒。黑色的夜空一下被劈成两半,人间无论再怎么挣扎,都徒然变成一道迷失的坟场。我们恍然变成影子,影子却承受着惊雷,便只剩无力的败北。
而他的眼中,也想将我如此碎尸万段。
他恨我。
“你就是....”
“来人,把少爷带回去。他病了,需要静养,你们给我看好他。”
“林意!林意!林意!....”
这个名字,不断地被雷声淹没,却在我的耳边振聋发聩。或许天公也知道这场滔天的恨意,并不属于现在的我。
我想到这个在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名字,它那样陌生,却那样不顾一切的想将我拉进深渊。
只是一刹那,他就这样悄无声息的被带走了。那句未说出口的话,就和这场突如其来的天灾一样,只是祸端的开始。
潭中无鱼,月下无花,我还留恋着他的笑,他却已经混入这座城中,活生生的想吃了我。
我呆在原地,不知所措。
我甚至,不能明白他何来的恨。
就像我,不知在何处被唤过的名字。
“林小姐,有些话,我想和你谈一谈。”
朱隐走到我身边,满面愁容。他欲言又止的心事,是我想要找寻的答案吗?
他还是那么高大,替我遮风挡雨;可他也无能为力,猜不透命运。
豆大的泪滴砸在我的脸上,外面是大雨倾盆,把这座城翻了个遍,却一无所获。它们肆虐着自己的情感,疯狂的争夺着这世间仅存的温柔。这座城的人,都是牺牲品。
“下雨了,冬天真的过去了。”
司康府。夜雨惊魂,更是让这间偌大的宅子显得毫无生气。瑶池美酒腐蚀着大地,歌舞升平唱着不知哪朝哪代的盛世清明。可这场繁华的背后,是一场无情的复仇戏码。深夜惊醒的,唯有梦中人。
“樊弃,樊弃,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床帘后伸出一双满是疮洞,血肉模糊的手,他用尽力气的在空中挥舞,却只能与近在咫尺的眼前人擦肩而过。疼痛如梦魇一样袭来,他挣扎着,抽搐着,一双手还是不放弃的想抓住这唯一的救命稻草。
房内无灯,华贵的大理石地面被镜子的碎片残忍的割伤,四处一片狼藉,是破败的金池,又是一出好戏。司康若痛苦的嘶吼声似乎感动了上天,它降下一场大雨,以便洗涤这罪恶的灵魂。
樊弃立于无声处,前后皆是暗无天日。
他扶着窗沿,倾听暴风撕扯着外面摇摆不定的世界,自尽的树枝敲打着窗户,也想寻得人的庇护。
‘咚咚咚....’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也闯进了这个破败的世界,他突兀的倚在门边,身影被仅剩的月光拉的狭长,瞬间透视了整间屋子。
他随手捡起地上的镜子,笑呵呵的借着雷光对自己赏心悦目。雷声滚滚,警告着他的无礼;而他只是对镜不语,便胜过天条万分的震慑之力。
“哎呀,樊郎,这外面的雨,下的可真大呢。”
“是啊,您是怕这场戏看不成吗?”
屋外,全然是一片无尽的黑,在向锦城不断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