搓人的专门手段,说好给程二爷天亮来看,就得挨到天亮,早一步或晚一步断气,都不叫有本事。
矮个儿见人来了,搁下酒瓶点头哈腰的:“商老板呀,您怎么到这儿来了,这儿可不干净啊!二爷呢?”商细蕊将洋酒递给他,说道:“我有话要对他说。”一面紧了紧领口,总觉得脖子里蹿凉风。
那凶手的脸是肿的,两手高高吊在天花板上,右手食指已经被齐根斩去,身下铺着那卷羊毛毡接他的血,只有脚尖险险点地,那人疼得一阵一阵发颤,嘴里喃喃的要水喝。
商细蕊皱皱眉毛:“他还清醒吗?”一手夺过刚开瓶的酒:“给他喝一口。”
矮个儿笑叹一声,忙把酒夺回来:“这时候给一口酒,人就走啦!”说着朝高个儿使个眼色,高个儿找准穴位一掐,那人就醒过来了。矮个儿作了个请的手势,笑道:“您请便吧!”
商细蕊忍着血腥气,不敢朝那人多看,看多了要晕血,来回踱了几步说:“你刚才说的都是狗屁道理!”接着,他把程凤台的言论一字不漏地背了一遍,道白似的抑扬顿挫,一唱三叹,高低个儿都听住了,末了自己添上一句:“你连我是不是汉奸都没法分辨,还提什么全中国的汉奸!你这叫什么!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啊!”
这屋里是真没文化人,高低个儿连连点头,觉得商细蕊很有道理,更觉得那人不是东西。商细蕊发表完演说,出了恶气,飞快地向血人瞄上一眼,只一眼就恶心得不行了,说道:“他明白了,送他走吧!”
矮个儿说:“二爷说了,交代谁是幕后指使,才能送了走呢!”
这种养在暗室咬人的狗,除了主人的话谁也不听,商细蕊想了想,大声问:“你说吧,是谁指使的你!”跨前一步乍着胆子将耳朵凑近了那人嘴边,但是怕被咬了耳朵,很快就缩回来:“行了,我知道是谁了。”
高低个儿互望一眼,高个儿抽出一根麻绳,立时就要动手勒脖子。商细蕊叫住他:“你干嘛呢?”
矮个儿说:“不是送他走吗?”
商细蕊瞪眼睛:“送走就是送走!送出大门口!你们听不懂人话!二爷的意思我能不知道?”
矮个儿看明白了,这是假传圣旨来的,搓搓鼻头,嘿嘿一笑,脸上显出一股阴森气。这股阴森气出现在笑眯眯的脸上,因为不协调,显得格外恐怖,商细蕊心想这两个人就像戏里的黑白无常一样。矮个儿说:“商老板这是在难为我们,我们可不好办啊!”
商细蕊的江湖经验告诉他,对这两人胡搅蛮缠没有用,只有直接来横的:“我有点功夫在身上,等会儿和你们打起来,天亮了你们怎么和二爷说?”
矮个儿沉思片刻,神色倏忽一动,高个儿突然从商细蕊身后发难,企图将他就地制伏。商细蕊一转身就躲过了,并且一肘子打在高个儿脸上,谁也没伤着谁,只教他们信了他的功夫。
矮个儿脸上顿时去了阴森气,哈哈笑道:“我和我兄弟在园子里听过商老板的霓虹关呢!可见商老板在戏台子上的功夫也不假!”手指一挥,使唤高个儿把那人放下来。这次不用装麻袋,直接扛了走。矮个儿追着掏出一根新手帕给那人包着手,说:“走稳着!别颠下血来弄脏了地板!”商细蕊却信不过他们,一路跟到门口。高个儿把人朝外头一扔,商细蕊说:“快滚吧!再见你就打死!”那人艰难站立,跌跌撞撞走出两步,回头看了一眼商细蕊,真走了。
“得亏夜里呢,要大白天,这模样准得吓死两过路的。”矮个儿恭维地笑道:“商老板,等二爷醒了问话,你可得保着我们哥俩。”
商细蕊点头:“都在我身上了!”
等商细蕊这一觉再起来,程凤台早已在餐厅吃早饭,面无表情地翻看报纸,喝咖啡。高低个儿垂手站在一旁臊眉耷眼的,身边立着那卷羊毛毡,一眼看过去,好像是三个由高到低的人。商细蕊见状,很仗义地大喝一声:“人是我放的!有话冲我来!”他一路下楼,在楼梯口站定,小来上前替他穿衣裳系扣子。程凤台冷笑:“哦!活菩萨来了!小来姑娘别麻烦,让他自己练练,放虎归山嘛,以后断手的日子多着呢!”
商细蕊昂着脑袋坐到桌边吃起来:“你少阴阳怪气的!”
程凤台哗啦一抖报纸,面含怒气地把咖啡杯往桌上一顿,洒出一半在台布上:“你还知道不知道好歹了?”
商细蕊咬着面包,说:“那小子受过罪了,可以了。”矮个儿适时呈上手帕里包的一截指头两颗牙,程凤台皱着脸往后一仰,咬牙切齿:“拿走!”
商细蕊停了嘴:“我不想你害人命。”说完吃起来:“反正我知道是谁指使的。”
程凤台瞧了他一眼:“我也知道是谁指使的。”
矮个儿一听,愣了,这小两口不是玩人吗?白熬一宿!商细蕊低头继续吃,程凤台半天没再说话,等平心静气了,打发走了高低个儿,确实也没有怪罪他们。
这之后,程凤台花费了许多金钱与人情去刘汉云处周转,商细蕊本身也有很大的面子,使人愿意做这个和事佬。宁九郎在国外的,都被惊动了,与锦师父通了一个长途,说了很和气的好话。刘汉云与商细蕊父子一场,说到底又有什么冤仇呢?无非是为自己清誉着想,不愿被商细蕊的污名拖累。这一来,枪也放了,名也有了,社会上的人都知道他刘委员眼里不揉沙子,大义灭亲,目的已然达成,商细蕊究竟是死是活,根本无所谓。程凤台奔走完这件事情,日子就到了四月份,曹贵修催了好几遍要书要副官,程凤台心里很放不下商细蕊,想安排高低个儿暗中做保镖。商细蕊一定不肯要,他生生挨了一枪,还在那吹嘘自己武功高呢!
除去商细蕊这边,程凤台还有着一件心事,就是察察儿。察察儿自从那天晚上和他吵过嘴,对他就冷言冷语的,这丫头生性里的凉薄和独,恨程美心,十年多能够一句话也不同程美心说,现在说不定就恨上程凤台了。程凤台心里难受,但是无计可施,光凭曹司令那一层关系,他和坂田也断不得来往,不管怎么看,程家亲日的事实是定论了。
在察察儿的事情上,二奶奶不但不劝慰程凤台,反而埋怨他纵容察察儿去念书,认为察察儿在学校受了洋人的坏影响,变得人小心大,这么多主意。二奶奶对程凤台结交日本人的事情也很看不上眼,背地里不知道奚落过多少次,骂程凤台没出息,软骨头,可是,这是毕竟男人们的事业呀!宅眷女人,懂得什么男人们的大道理?当家老婆都不插手,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奶奶倒要管着哥哥不许做这不许做那,像话不像话了?不像话呀!于是对察察儿看管得尤其紧,除了家教和老葛的闺女,一概同学外人都不许见。这样紧张了一个多月,察察儿并没有恢复原来闺阁女儿的娴贞,反而变得更加激动,更加怪癖。在程凤台离家的那一天清早,大人孩子都来送他,唯独察察儿没有到。
程凤台心里叹气,转身正要走,察察儿就站在清晨的薄雾里,拦着大门瞅着他,瘦瘦小小的人穿着青色的绸衣裙,两手别在身后,像是个有口难言的样子。家人们见此情形,料想察察儿是舍不得哥哥离家,兄妹有贴心话说,说开了也就好了!特意退开一点远,让他们说话去。
程凤台心里一热,上前笑道:“这么早起来,来送哥哥?”
察察儿问:“二哥这是去哪儿?”
程凤台说:“我去见姐夫家的大公子,你还记得吗?那个穿军装马靴的。你要点什么小玩意儿?哥哥给你带回来。”
察察儿说:“哥,你又骗我。”她说:“你是不是去给日本人走货?”
这要是自己的孩子,程凤台抱起来就扔给二奶奶料理,还能这么多话,这么好脾气?可是察察儿不同,察察儿与他吃过苦,是他的心肝肉。程凤台压住气儿,依然温柔地说:“真不是。我走货都是悄悄的,哪能这么招摇?对不对?不然你看我箱子里带的,都是曹大公子要的书。”
说着,竟然真的要开箱给察察儿看,察察儿眼睛也不瞄一下:“不用了。我不信。”
程凤台动作一停,深吸一口气,脸上的笑意就减了:“等我回来和你细说,四天,不,三天。”
这一个多月里程凤台也没做出合理的解释,察察儿根本不信这三天,程凤台不管她信不信,拎起皮箱越过她就走了。察察儿望着哥哥的背影,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蓄满泪水,顷刻就落下来,她哽咽道:“哥!我不能看你犯错!”
程凤台眼圈也红了:“我有没有犯错,时间久了你会知道。”
察察儿在身后凄厉地叫喊,叫他哥哥,叫得那么绝望。程凤台狠下心走出没几步远,就听见身后二奶奶四姨太太等人失声惊呼,他一转头,察察儿手里攥着一把小手枪对着自己,这把小手枪程凤台认识,象牙雕花的迷你型,商细蕊也有一把,他们两个开枪还是他教的呢。
察察儿哭着说:“哥!你回头吧!当汉奸,没有好下场的!我们一定会赢,他们长不了!你回来!”
程凤台怒道:“把她带回去!不许乱说话!”
察察儿偏偏要说:“国军在打日本人,共产党也在打日本人!日本人胜不过全中国!哥!你信我!你别走!”
二奶奶他们就要上前拉走察察儿,程凤台不忍看她,刚一回身,身后爆起枪响。
二奶奶尖叫出来,身子一晃,几乎就要晕过去,被四姨太太搀住了。几个小孩吓得大哭,正是慌乱做一团,护院只肖几秒钟便挡到程凤台身前,另有人下了察察儿的枪,打出的子弹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只有那一声震耳欲聋。
程凤台将皮箱缓缓放在地上,说:“把枪给她。”
护院呆着没反应。
程凤台大喝道:“把枪给她!”
护院不敢给,察察儿也不敢接,那一枪没打着程凤台,却把她的心击碎了,她再也没有勇气了。二奶奶淌着眼泪抱着察察儿:“三妹!三妹!你可不能这么对你哥哥!亲兄妹有什么仇!要动枪啊你!”
察察儿在众人的簇拥与推搡之下回家去,留下一句一句的呼唤剜着程凤台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