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的哪边来的可能性都有。
她当然是个非凡的女人。如不然,她也不会在这大山深处只身出没。
我倒希望她是沿着南边儿的铁路来的。倘若她真是沿着南边儿的铁路、恰好又由平原起步,那她走过来的路途,就是我一直想走而没走成的。那她就是在用她的腿脚,替我实现了我多年的心愿,我就可以把她看成是我多年心愿的载体。好啦,现在优先要想的是她要往哪里去。这里从来不停客车,也从来没来过旅客。虽然小站的建筑格局与停客车的小站没啥两样,但小站从启用那天起,就没停过一次客车。按说小站建成这样实属多余,站台更是摆设中的摆设。假如她走烦了走累了,想从这里买张车票借火车轮子代步,可来错了地方。
小站方圆几十里没有人家,当年为麻要把这专停货车的站点,建成“五脏俱全”的样子,我也没能从三个滚蛋的老前辈嘴里考证出来。“咳,建啥样就啥样嘛,不就建这样了嘛,有啥好问的!”我又遭了白眼儿。我想,这三个前辈可能也确实说不清楚。小站的作用,就是为蒸汽机车加水和在备用线上避让反向来的列车(这是单线铁路所必需)。照理,建造小站时能满足这些需求就可以了,这样不是更节约更实惠吗?完全没必要耗费多余的人力物力和材料。当年,不比今天,在这大山深处搞建设,多一份面积就得多几倍的艰难。那么,能不能这样想,当年把小站建成这样是基于对未来的考虑:随着社会的发展和人口的增加,小站方圆几十里内也会出现村落和乡镇,那时就该有来乘车的旅客了,提前备好,总比临时抱佛脚来得从容。果真如此,那时的人们显然没有料到,社会的发展和人口的增加,并不是向山里集中,而是向山外扩散;山外越来越拥挤,山里越来越萧条。别说这小站,就是这条铁路,还能有多长时间的使用价值都难说。也许过不了多久,就会连同它的基础设施一道,成为历史遗迹。
由站台南头的梯形坡,女人走上了站台。沿着站台又向前走了几步后,停下,观望起小站。倒是观望小站的不错的位置,可以把小站的设施尽收眼底。但我敢说,她观望到的,会在她的心里产生荒凉感。这个仅存我一个活人气的小站,已经喜欢在寂寥中沉默无息了。过去,油漆生辉、隆隆有力的钢铁器械,也在锈迹斑斑、黯哑冷涩中,走向销蚀。头两年,我还喜欢把站台,看成是没有大幕的舞台,把南来北往的列车,看成是行吟的歌者,匆匆亮相急急高歌一曲,便拖带着尾声离去,从不咿呀恋场,很有些当红大碗惜声如金的风范。如今,歌者逐渐将这里遗忘,很难再来一次,站台似乎也把对往日的缅怀,丢弃掉了。
女人观望完,朝站务室这边儿走来。西斜的阳光洒满站台,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朝向阳光的那半身子和背着的背包,镶上了浅金色的光边儿,略呈浅古铜色的面孔,在这暖暖的光照中,显得古典而神秘。她身材均匀,腰细胯宽,昂首挺胸的行姿,愈发凸显出女性的特征,而稳健的步伐告诉我的眼睛,这两条轮流支撑着迷人上身的腿,具有极强的蹬踏力,要是玩兔子蹬鹰游戏,准能把扮演老鹰且借机图谋不轨的男人,蹬得找不着北。
总之,这是健康忍韧且适应性极强的身体。我曾从一本关于户外运动与野外生存的书上看到过,拥有这样身体素养的人,无论与怎样的自然接触,都能和谐相容,因为其本身就是自然锻造和滋育的结果。没错,这之外,我还相信她非凡的气度和难以自弃的魅力,也是她在自然的行走中获得的,自然有意给她施以额外的锻造与滋养,使她与众不同。走得越近,越让我感到这女人背的包有些过大,背包的顶部卷成卷的防潮垫,都超过了头顶。她不会背着个家走吧?
过了站台中部,女人放慢了脚步,用两只手的拇指和食指架成取景框,这瞄一下,那瞄一下,还不停地曲曲眼睛,似乎在研究构图和光影效果。可以推断,她应该有一定的摄影经验,没准还是个摄影发烧友。又近了些,正儿八经的柳叶弯眉,也看得清楚。啥叫正儿八经?就是没刻意修理过。我喜欢把没太人工雕琢的东西,叫做正儿八经。也不清楚这种叫法,符不符合实际生活的用语规范,我也不是讲究实际生活规范的人,又总喜欢遵照自己的认可来,不免要有些自以为是。好在,我只是玩味着自己的玩味,不强加别人。
看着就要走到站务室的她,我站起身,向窗子的背光处靠了靠。其实没这个必要,不过是一个窥视者,容易做出来的下意识动作。此时,斜射过来的阳光,会在窗玻璃上形成很强的反光,所以我尽可一丝不漏地观察她,她却一丁点儿也看不到我。然而,她是静稳的,我是不安的,我热腾腾的心,正随着她接近的脚步,怦怦蹦。不怎么就感觉出,她的脚是壁球的球拍,我的心是挨抽的壁球,胸骨则是反弹的墙壁;她每动一步,我的心就挨抽一下,我都感到站务室里沉寂的空气,被来自我胸骨的有力震荡,撞出了波纹。
离站务室的南门(进出站务室的唯一的门),还有五六米的地方,她站住,眨了几下眼,然后睁圆,露出专注的神情。我知道,她是被门上的对联叫停的。这幅对联出自我的手笔,我不知好歹地把先贤大哲的名联,进行了自以为是的改造,衍化成独我玩味的文字,以示独我的感受。对联的颜色褪去了不少,但字迹还算清楚,正常的眼睛还能从弯钩的终端,看出笔锋呢!关键是,她专注的眼睛天光般明亮,灵光熠熠。不用说,这也是自然滋育出来的,也该满含着大山里的成分,犀利程度不在我之下。
当她略歪着脑袋,把上下联看完后,她的眼睛抬向横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