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魂儿的泥塑人。如果不抡来一把大锤将我砸烂,恐怕得这样怔楞千年。真没别的道法,我这榆木疙瘩脑袋在这稍纵即逝的关键时刻,去哪儿找说得出口的理由呢?怎么找也离不开村呀店呀野兽呀危险呀的车轱辘话,可人家已经声明不接受,你还装傻充愣地把车轱辘再转一遍,想逼人家也重复一遍旧话吗?那也太有眼不识金香玉、太不相信历史传说中还有穆桂英和花木兰了吧?
我觉着,我要真敢再转一遍,她准保抬屁股走人:宁可去与野兽为伴,也不愿意在我这儿忍受乏味。要不就把心一横,认死地说出最想说出的话:“你就留在这里吧,人不宜走夜路,等天大亮后再去走,不迟。”可我横不下一条心。
焦灼中,我感到肚子里的火球串到了头顶,燎得头皮刺痒痒的,恨不能抬手狠狠挠上一通。可在这浑身都魅力、稍一施劲便能用魅力的绳索将人绞杀的女人面前,抬手挠头皮就是严重的失礼,也会给魅力的形象带来亵渎,形如将一手泥巴,抹到了“蒙娜丽莎”的脸上。挺着吧,谁叫你在这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正确的女人面前,脑筋大断条,嘴巴子更笨拙呢。摊上了,听之任之没准倒是上策。
还真就是为我解围,她冲我笑笑,说:“坐下坐下,别搞得我像主人似的。你这么站着,我坐着都替你累。”
我挤着硬笑坐了下来,可感觉坐的不是夯实笨重的椅子,而是充满气体的薄皮儿气球,没有落实感。她分开交叉的十指,双肘离开桌面,身体向后靠上椅背,两只纤细娟秀的手,平放到桌沿处。这组动作轻松流畅,使气氛也松快了不少。
“你的记性不济呀!我建议你得适当加强脑部训练了,要不阿尔兹海默症就会提前向你走来。”她故意把语气变得柔软,听起来像小学老师对刚入学的小学生的口吻。可能觉着这比较适合我吧?我的呆头笨脑、不谙世理、应对磕绊的窝囊劲儿,可能真把我退回到刚入学的小学生的那般境地。
“我这才说过多一会儿呀,你怎么一点儿都不记着吗?我说这里是童话世界,童话世界对于俗人来说,是不是极难遇到?遇到的人,有不想在这样的世界里过过夜的吗?可能有,但那不会是我。我可是非常愿意在这童话世界里睡上一觉。”她脑袋偏向肩头,脸半扬向屋顶,眼睛眯眯着装出睡意袭来的样子。
“我就听着星星细语,感受着月光流淌,不知不觉睡着了,做出有香槟味道、香槟色彩的梦,躺在无忧河运载梦的小船上,飘呀悠呀。小船轻轻驶过波光粼粼的无忧涟漪,与涟漪合声出的催眠曲,从小船的底部传来,让人一梦不醒。”
她眼睛眯得更细,好像她已经躺在了运载梦的小船上。我听来,她的言语在舒缓的韵律中变成了诗,合着音乐的诗,又仿佛夜海的远处,美人鱼月光下的吟唱。飘呀悠呀的语句,引着小时候听过的摇篮曲,从遥远的时间那头走来。言语间,她眯眯的眼睛里,幻化出影翼,向上飘游,形如小孩子用吹管吹出来的彩泡,牵上了我的视线和意识,进入了没有引力的失重状态。
对着呢,这不就是童话的功能和意义嘛!童话不就是让我们卸下老成的沉重,进入天真的轻快嘛!
我到小站后,已经卸掉了老成,替换上了天真。但我得承认,这并不是童话意识和童话体感带了的,我一直认为是大山灵气的滋养。前面说过,如果没有她今天的点拨,我还不知要在身处其中而不觉间,浑然多久呢。尽管美妙的童话世界,时时将我围裹着。
突地,我荒唐地觉察出,她身上有着某种巫术成分。但以我的见识和经历,无法对其进行辨识和归类。可有一点我似乎能够确定:正是由于这种巫术的成分,她的魅力才具有不可抵御的穿透力,她才能生成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的气魄和行动力,才能施放出无尽的感染元素。实际上,小站还是过去的小站,小站的本体和周围的山水,依然维持着原相,没有什么变化。这不是我习以为常、视空见惯中旧有的固执,而是推翻不了的事实。如果没有她的到来,小站就不会笼罩到童话世界中。小站的童话感是她带了的,是她赋予的,她本身就是童话,她的言语、举止、神情、气息,都是布置童话的道具,无不衬托出完美的童话效果。等她走了,童话也就结束了。
“我说的有道理吧?”她把扬上的脸调向我问,眼睛还是眯眯着。我肯定地点点头,完全发自内心的肯定。
“所以,我怎能不想在这里进入这样的梦中,体验无法言传的美好呢?”
“那可不。得这样!”我脱口而出。
“就是,这与夜路野兽没关系。拿夜路野兽来说事都是借口。我做事是不需要借口的,你也用不着为我来找借口。如果非要找个借口,我的借口就是要做童话世界中的美梦。”
我干笑了两下,并依据她的想法表了态。虽然嘴巴子仍不很顺溜,但“我会提供这个方便”,表达的再明白不过。
“这可都是国家财产,我又不会交宿费,你要感到为难也不勉强。”她又转成了半真半假的面目,胳膊也交叉到胸前。
“不不不,什么国家财产都我说了算。这你来了哪还有啥为难,可你的方便。你方便了就没有为难的,好几间空房子呢!”
“想好了,别后悔?”
“这怎会有后悔呢,这都只有荣幸!”我不由地又站了起来。可能这样才能更好地表明态度的坚决吧。
“你能看得起咱咱这荒山野岭的,也就大车店水平,车老板子啥的都不惜的,咱整个都是荣幸!”我的话又有些乱。想不乱来着,可激动不已的嘴,不太捋着思路跑。
“那就不客气喽!”
“客气啥,这都谁跟谁呀!”
瞧见没,谁跟谁!啥叫谁跟谁呀?不是穿一条裤子都嫌松的人,能这么说吗?老话说得好,一言出口驷马难追,这话一出口,我马上想追回。可驷马都难追上,我又怎么追得回呢,只想抽自己一个嘴巴:近乎套得太过头喽、太没深没浅喽,明明隔山隔水的,还谁跟谁!别说了,都是嘴巴子受了心中强烈愿望的唆使,迫不及待地穿了帮,连伪装都顾不上披。唉,这般唐突,真是叫人家在受抬中舒服,叫自己在掉价中难堪。我,怎么就不能把尺寸捏估好呢?难道收放自如、拿捏到位、油滑洒脱,在我这上上下下都榆木疙瘩的人的身上,永远都是词汇?
事已至此,想啥都没用,干脆硬着头皮安慰下自己吧:有啥呀,又不是别人,这不是魅力女人么!在魅力女人面前失失口、走走态,反倒显得真实。再者,也不是大庭广众之下,只在沉寂的大山深处,咱能在这纯而又纯的所在,来上一把过失式的襟怀坦白,不也很难得嘛!而且,人家也没表示反感,下不为例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