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心中最为忐忑的时候,所有人都觉得,出事了也不出奇,那就确实容易出事了。”
“皇城内外,陛下的安全,老夫可以保证。”铁天鹰道,“不过浦信圭、陈霜燃这些人,一时间倒还真没有十足把握抓住。”
成舟海摆了摆手:“其实都知道,陈霜燃等人的背后,何止是一家两家在为他们遮掩呢?想造反,不敢明着来,浦信圭、陈霜燃就是他们立起的幌子,下半年船队回来,朝廷就能缓过一段时间,所以又忍不住要铤而走险,想来想去,近来最关键的时间,便是纳妃之期了……”
“我们这边觉得,要同时预防几个可能。”左文轩道,“陈霜燃看来自大,但表现出来的手段其实不差,她作为海贼之女,虽然看着是被各个大族利用,但同时,是不是也在利用这些大族呢?绿林人士在做大事上不足倚仗,但依靠背后的宗族,发动各地原本杀过官差的人进福州捣乱,这是我们无论如何,需要分出力量去预防的问题。”
“而与此同时,陈霜燃肯定也有自己的计划,我想要么是使用精锐、要么是使用嫡系,这是我们需要预防的第二层问题。而且在先前传来的消息里,虽然未经证实,但是敌人将目标放在长公主、李先生以及从西南回来的我们这些使节身上,可能会在行刺陛下没有希望的情况下,先打周边,也确实是需要警惕的一个考虑。”
“至于第三层……陈霜燃背后的大族到底会不会完全信任陈霜燃?在浦信圭、陈霜燃刻意做了两层烟幕的情况下,这些大族在打的又是什么主意?这是我们暂时还没有太多察觉的东西,其实若只是堂堂正正,发动一些清流言官上书,吵上几架,那倒是最简单的问题了……”
时间已接近正午,院子外头的树上知了叫个不停,几乎没有风。房间里的三人又聊了一阵,已经聊出了基本的轮廓后,成舟海才返回去向君武回报,事实上,众人都已经察觉出来,下半年的海贸船队归来之前,整个朝廷可能都会受到一波又一波的冲击。
对于部分习惯了宗族权势的大族来说,一切都已经清楚了,新君的存在,并不符合他们的利益。
于是在尘埃落定之前,他们便必须铤而走险。
……
正午的阳光,将福州的城池晒得闷闷热。
宁忌与曲龙君在城内闲逛,到了城市西侧一栋坐落于河边的酒楼上吃饭,太阳既大,街道上的行人商贩俱都懒洋洋的。酒楼上开着四面的窗户,有河畔的微风吹进来,阳光洒进一半,照在桌子的边沿上,他们吃得满足,坐在窗户边看着城池附近的景色,知了的叫声也传了进来,慵懒而又太平的午后。
“我小时候想的江南……便是这个样子的。”
曲龙君笑着跟他说起小时候的事情,她是漂亮的瓜子脸,笑起来时,也有酒窝。
宁忌看着她,想起了“乐不思蜀”这个成语,随后觉得自己似乎是发现了成语的真意。
功课又精进了。
福州也挺好的……
……
离开院落时,左行舟留下了简单的暗语。
他与刚刚结拜的义兄弟詹云海穿行在福州的街巷间。
也准备了一些后手。
按照詹云海的预计,黄胜远不至于对他动手,但浦信圭、陈霜燃等人的这口饭,也未必那么好吃,这次过去,倘若和和气气的,与他们卖命也就罢了,但若其中有什么乱七八糟的猫腻,自己两兄弟也要做好走人的准备。
虽然身份不能透露,但左行舟对于两人的结拜,其实并没有什么不满。詹云海为人极讲义气,脾性也对他胃口,双方过去便有过数次相当满意的合作,他先前便曾想过,若有机会,可以劝他改邪归正,两人以后组个搭档,未尝不能胜过西南号称“黑疯双煞”的小黑与瘸子。
但这都是后话,眼下最重要的,终究还是关于陈霜燃等乱匪的讯息。
朝廷入主福建之后,新君痛定思痛,锐意中兴,发展格物推行海运尚在其次,最重要的是,他在许多方向上,甚至都在做着启民智的前期准备,对于从西南归来的众人而言,这其实才是最让他们感到振奋,也更愿意付出努力的事情。
西南的“四民”当中,民族是呼吁团结的口号,而民生、民权才是实际的利益,但这两项的实现,最根本的核心,则依旧系于整个社会的“民智”,民智不能提升,东西便是短暂地交到民众的手中——恰如从古至今一次次的农民均地——最终也会被人掠夺干净。
作为从西南核心圈受过教育的归来者,即便理论上学得有深有浅,但大概也都知道,宁先生要做的事情,是以千年未见的手段,系统性地提升整个社会,最终让一些利益在民众的手上能够拿得住。而在这个过程里,的确,哪一步的分寸是正确的,大家都说不准。
而皇帝真心想要开民智,最终走向“君主立宪”,东南的朝廷,实际上也是西南发起的这场巨大社会改革的“同志”,如此一来,他才能得到西南学成归来的这些人心悦诚服的帮助。
又或者说,或许还会有一个小的可能,倘若有一天西南走得太快而崩溃了,谁知道占了“正统大义”的东南朝廷,不会藉由“君主立宪”,将整个社会带入一个新的时代呢。
从西南转至东南,见识过波澜壮丽的左家众人,实际上,也想要成为主角。
整个过程当然是艰难的。
尤其是在福建这块地方,即便是左行舟,也能够感受到在地方上,各种政策摩擦的剧烈。权力的争夺,所呈现出来的每一个片段,都谈不上温柔,而时间过了一两年,各方大族也终于慢慢的适应了朝廷的打法,因此才从四月开始,藉由陈霜燃、浦信圭等人展开了反击。
这些人,必须被尽快的揪出、扑杀……
按照绿林间的规矩,这天找到接头人之后,查验了身份,又被带着转过了几条街巷。
进一步确定无人跟踪,两人方才上了马车,在车厢封闭的情况下,走了很长的一段路。
最终,朝福州的南面出了城。
这日下午,两人在福州南面的一个庄子前,被引至地方。
这应该是某个大宗族的私宅,马车停下时,已经在宅院里头了,一名管家模样的汉子又与车夫做了交接,方才领着二人,朝里头走去。
不久之后,两人进入后方的庭院。
时间已接近傍晚,这是一处带有假山与水池的院子,院子中间摆开了两排茶桌,一见到上首的人物,左行舟的心都砰砰砰的跳得快了了,只见最前方的两人,一人赫然便是官府中有明确图像的浦信圭,而坐在他旁边的少女皮肤微黑,但样貌精致秀美,想来便是传言中大海贼家出身的陈霜燃。
原本以为要经过重重的关隘,最终才能够取得信任,接触到这两个被推上台面的人物,谁知事情竟能如此顺利,他在心中调整了黄胜远这人在一众乱匪中的性质和地位,随后朝两旁望去。
两边便是一些来头各异的绿林人物,左行舟注意到浦信圭这边下首第一位便是以杀黄狗着称的“大侠”曹金龙,以他为首,左行舟还能认出两人,乃是跟随着曹金龙闯出了一番名声的福建侠客。至于另一边,下首第一位、第二位、第三位皆无人坐,再接下来的三人两男一女,除身负兵器外,一时间倒也看不出太多的特征。
管家将詹云海、左行舟带到后,前方的陈霜燃拍了拍手:“好教,众英雄知晓,这两位少年英雄,乃是小女子,极信任的一位世伯,介绍过来的帮手,‘虎鲨’詹云海,另一位‘混元斧’,周刑……”
陈霜燃的嗓音带着奇奇怪怪的停顿,介绍完两人,两人便也按照江湖规矩抱拳与众人打了招呼,此后陈霜燃又摊了摊手,开始跟两人介绍院子里的其他人。
“……蒲少这边,第一位想必不用过多介绍,‘四海大侠’曹金龙曹英雄,不知道,你们往日有没有见过……曹英雄往下,‘文候剑’钱定中,他的剑法,名震天南……”
陈霜燃如此介绍下去,左行舟记在心中,对每个人,自然都是抱拳久仰一番,如此浦信圭这边的人正要介绍完,陈霜燃的目光,陡然间定了定。
其余人的目光也忽然间有了变化。
站在场地中央的左行舟与詹云海陡然间汗毛竖起。
这一刻,一道身影已经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两人身后。
两人第一时间几乎要拔出刀斧噼斩回去。
却见前方的众人都露出了微笑,那笑容复杂,有些敬重、似乎还有些谄媚。只见陈霜燃笑道:“大师,您回来啦。”
“嗯……”
出现在后方的,是一声长长的鼻音,左行舟回过头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名身形高瘦的光头和尚,他的眼窝深陷,神光深韵,脸上、头上的皮肤却显得光滑细腻,乍看之下像是一名老僧,但仔细瞧瞧,却又让人有些拿捏不住他的年纪。这是内家功修得极高的象征。
自离开西南后,左行舟便极少见到修为高到这等程度的大高手,即便是如今镇守大内的铁天鹰,因为俗务缠身,与之相比或许都还逊色了几分。
只见这和尚手中拿着一块热气腾腾的帕子,便站在距离两人不过半步的地方,低头擦手,口中的声音沉闷。
“本座如厕,费了一些时间,希望没有搅了诸位商谈的雅兴,不过本座横竖也不关心这些。”
“那是,大师佛法高妙,随性自然,令人钦佩。”陈霜燃笑了笑,随后向这僧人介绍了詹、左二人,才向两人,介绍对方。
“……好教二位得知,你们眼前的,便是如今天下武林泰山北斗般的人物,昔年曾与‘铁臂膀’周侗论武,可与摩尼教主林宗吾并肩的绝世高手,北地雁归寺主持,神僧——”
“——吞云大师!”
……
吞云……
……
陈霜燃话语说完,左行舟心中已经迅速地扣上了这一层信息。
正要拱手……
……
吞云和尚抬起了眼睛,右掌朝着前方举起,噼落下来……
……
詹云海的眼中,闪过迷惑,试图朝后方退却……
……
左行舟心中狂澜呼啸,这一刻,在西南的某些训练,起到了作用,尽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拔出背后的斧头,朝着前方全力噼了出去——
……
砰的一声,斧头与金铁相交,倒卷过来的内力犹如海潮大浪,斧头飞出去,詹云海“啊”的一声叫,便被对方抓住了胸口,拉扯过来——
……
左行舟全力扑上,下一刻,撕扯、拳砸、肘击、退扫……双方在刹那间疯狂交手,一切似乎都成了生死之间的野性反应,某一刻,左行舟头上砰的一声响,眼前的视野摇晃,身形摔出,还在半空,他几乎是竭尽全力,下意识地将另一把斧头朝着陈霜燃的方向全力掷出——
……
又是砰的一声,视野那边,吞云僧的袍袖高高扬起,如同一只巨鸟的翼展,将斧头带飞上天空。
……
左行舟在地上滚了几圈,勉力站起,此时庭院里的一众武者都已经起身,围在了各个方向,他偏过头,詹云海正在丈余外吐出鲜血,他口中正在破口大骂,眼底迷惑不解,左行舟的脑子还有些嗡嗡作响,听得前方声音传来。
……
“……说好了卸掉他们的武器,小姐为何不曾办?”
……
“呵呵……小女子,也想见识见识神僧的厉害……”
……
“为什么——我们兄弟是来卖命的,为何害我——”
……
庭院当中,众人似笑非笑,一时无声,而陈霜燃微微扬着下巴,望向了这边。
……
“听说,詹兄与黄家的大姑娘,湘儿姐姐私下里交好……今日一见,‘虎鲨’名不虚传,果然是英雄人物,令人心动……”
……
“那又如何——”
……
“就是说,湘儿姐姐大家闺秀,见了男人便心动,真是个不守妇道的贱人……”
……
“……啊?”詹云海有些迷惑。
……
“都说‘虎鲨’詹云海性格刚烈,若想要的得不到,便会杀人全家,黄家世伯心中担忧,便只好拜托我们,动手杀了你。唉,如此豪杰,英年早逝,我想……都是湘儿姐姐那个贱人的错呢。”
……
詹云海微微愣了愣,随后,便明白了整个事情的缘由,另一边,左行舟心中叹息。也在此时,听得那陈霜燃的声音,还在继续响起。
……
“不过,正所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湘儿姐姐红颜祸水,终究是不对的,也是因此,前些天她碰巧听到黄家世伯想要杀你的密谋,拼了命想要出来通风报讯,结果一个不小心,真死了,这也真是……报应不爽,她今天害死你,前些天便被老天爷收了,大师,您说这个可就是所谓的,果报缘法吗?”
……
詹云海的神色僵在了那儿,就连左行舟这一刻,都有些愣神了,视野前方,吞云和尚举了举手,似乎也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陈霜燃的声音,幽幽传来。
……
“也是因此,对黄世伯来说,你便更是非死不可了……呵呵呵,小女子真喜欢你现在的神情……”
……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詹云海虎吼一声,冲了上去——
左行舟也在同时冲上。
前方,吞云和尚铁掌砸落,周围的众人,围了上来。
傍晚的不久之后,詹云海便在粘稠的血泊中,被砸断了嵴背、剖开了腹肠,而与他私定终身的女子,早已在黄泉路上,等待着他了……
……
树叶沙沙、院落井然,福州城外,偶尔掀起的波澜不久之后又复归平静。
马车从城外进入城内,农户来来往往,远离了宗族与朝廷的纷争,福州城内,人们各自过着生活,依旧是一片太平年景的模样。
暗地里的行动,总会付出代价。
只是过得几日,临近五月底了,宁忌与曲龙君在银桥坊出着摊,偶尔也会想起来。
“那个狗东西……倒是好些天没来烦我了呢……”
人多的夜市,热闹却也烦闷,鱼腥味常从不远的地方传过来。
台风未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