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河东平原时,已是一日后。
大雨时断时续,到天明前又转密起来,夹在强劲的山风中打来,势道狂猛。吴晨身披蓑衣,头顶木盾,踩着水洼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泥地上。
天色阴暗,只有东面的天际露出一丝微弱的白光。密密麻麻的雨点下,河北城像是一只奄奄一息的巨兽附伏在前方。马成指着黑沉沉的城头,低声道:“那处便是河北城,当初神威天将军出潼关后,第一个攻下的就是它。”
吴晨顺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河北城高三丈,宽里许,雉碟、旌旗在雨幕中完全和城墙混溶在一起,只能隐隐看到一丝轮廓,正对自己这个方向的城楼塌陷了半边,像是一艘废弃的楼船,斜插在水中。
吴晨道:“城中守卫的情况呢?”
这一句却是问任晓的。任晓道:“人不多,大约一千来人。我手下的斥侯说,城中曹军都是以前卫固和郭援的手下,以前和卫觊不和,卫固和郭援死后,便被派到这里守城。兵士都知此后升迁无望,因此士气不高,得过且过。”
吴晨点头道:“很好。”向身后道:“赢天,你去叫城,告诉城里的守军,半个时辰内必须撤走,否则城破后,一个活口也不留。”赢天欢呼一声,催马纵下山坡,向远处的城池疾奔过去。
吴晨就那么站在雨中,凝神望着大雨瓢泼中的河北。远远就听到赢天的呼喝声,风雨交加中,呼喝远远传来,极有威势。呼喊声停了片刻,急促的锣声在城中纷纷响起,数百人高举火把涌上城头,数百点光团在瓢泼大雨中不住闪动,七嘴八舌的声音,连在这处也听得极为真切。
黄忠嘿的叱喝一声,道:“赢天和他们啰噪什么。”诸葛亮指着城楼下方的一员大汉,那大汉位在中央,敌军众星捧月似的将他围在中间,一看便知是河北城的守将,淡淡地道:“将军有把握将那人射死么?”这处离城墙五百余步,以黄忠六石的劲力,正在羽箭射程之内。听了诸葛亮的话,黄忠灰眉斜挑,一言不发,从身后的箭囊中仅余的两根箭中取出一支,搭在弓上,咻的一声,长箭怒射而出,生铁铸成的箭簇带着一道破开雨帘的白痕,瞬即没入前方,几乎便在同时,城楼上的大汉啊的一声惨叫,咽喉被羽箭洞穿,鲜血喷出数尺。他双手捂着咽喉上的箭孔,喉间咯咯有声,却说不出半句话,猛地哑嘶一声,翻身坠落城下。城上众兵被黄忠恍若天外飞箭般的一射惊得目瞪口呆,呆愣半晌,猛地惊呼一声,争先恐后地从城墙上逃了下城,兵士自相残踏,哀号、惨呼逆着狂风也传到耳中。
怦怦三声巨响,河北城三门洞开,数百人仓皇而出,向东、西、北三处逃去。吴晨低声喝道:“马成,带你的手下拦住向蒲坂逃的人,要一个不剩的向风陵渡赶。”马成应诺一声,挥手大呼而去。
吴晨高声喝道:“我们也走,能否破袭风陵渡便在此一举。”
河北城离风陵渡四十余里。前面的曹军逃得极是匆忙,连吴晨率军追在身后也不知。行出十余里,蹄声从西面响起,百余残兵败将涌了过来,正是出河北城后向蒲坂逃窜的兵丁。那些兵将与余部会合后,曹军逃得更急,这时雨势转得更急,狂风咆哮中,密雨长鞭一般抽打在旷野上,将旷野上的积水抽打出无数涟漪。吴晨虽只落后里许,透过雨帘也只能看到前方曹军一些模模糊糊的背影。
再走了数里,曹军渐渐慢了下来。任晓破口骂道:“这些惫懒家伙,才走了数里就跑不动了,我这就去赶他们去。”吴晨和诸葛亮、黄忠低低商议了两声,提声喝道:“赢天,你率五百人留下看着他们,我率大军先走,在风陵渡等你们。”赢天应了一声,吴晨攘臂号令,兵卒迅速绕向西面旷野,绕开曹军歇脚的丘陵数里外,再向南面的风陵渡直插过去。
离风陵渡还有数里,便听到黄河水浪拍击潼关崖壁的轰轰水声。吴晨喝令大军停下,令任晓、马成的斥侯先去探路。片刻后,斥侯将守卫风陵渡的曹军各处据点、暗围都已摸清,回来禀报,吴晨和诸葛亮、黄忠等在背雨处一边听斥侯细说曹军的详情,一边画出草图,部署兵力。
部署完毕,离河北的守军逃到风陵渡还有不少时候,吴晨喝令众兵士就地暂时歇息。众人奔波半日,已极疲累,将蓑衣褪下,垫在雨地中坐下,再从怀中取出干粮,就着雨水慢慢吃了起来。
吴晨将手中豆饼掰了一半,将一半塞进战马口中,一半放进嘴中,边嚼边向诸葛亮道:“幸好潼关在望,否则这块豆饼吃完,我挨饿,马儿也要挨饿了。”
诸葛亮笑了笑,将嘴中的麦饼咽下,笑道:“想想在山中的数日,确有恍若隔世的感觉。官渡之战时,袁绍以十倍之力,四州之地,硬是被曹操扼守其喉,不得寸进,最后乌巢大火,军崩身死,我一直都想不通,但这几日交手,才发觉曹操确有鬼神不测之谋。”
吴晨感叹地道:“曹操以一州之力而覆灭并吞河北四州的袁绍,并非只是仗了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政治之利,论起人谋,的确有人所不及之处。”笑了笑,道:“幸好这次有孔明兄在我身旁,我行军数年,大小之战数不胜数,却还从未有过一次像这次,离全军覆没如此之近,回想起来不免有些后怕。”
诸葛亮笑道:“我一个山野村夫,又有什么奇谋妙策了?只是碰巧知道一些农时而已。”顿了顿,岔开道:“当年读《史记》,看到魏武侯泛西河叹曰‘美哉乎山河之固’,就一直想亲眼见见这‘山河之固’。只是月前过潼关时是晚上,可没亲眼看到这雄关,今天才算是第一次,确是巍巍峨峨,不负当年魏武侯‘山河之固’之叹。”
吴晨顺着他的话望向潼山。不知何时,雨势已转小,阴沉沉的天空转作灰暗。半明半暗的天色下,深黛色的青山绵延起伏,占住半个天际,确是巍峨耸立,当日和黄忠乘船出潼关时,就像昨日一般。那时前方早上还传来获胜的消息,午后就传来安邑被占的消息,震惊于曹军来势的迅猛无伦,出潼关时,震惊、忧虑、恐惧,真的是百般滋味齐上心头,连死于曹军手中的念头都有了。但和曹操接战数次,发觉曹操虽然智谋深沉,但终究是人,是人也就会犯错,乍闻安邑失守时的忧惧和对曹操的恐惧已渐渐变淡。虽然前路仍像眼前的潼山一样,隐在重重迷雾中看不真切,内心中却隐隐有着一丝憧憬和期盼。
黄睿坐在蓑衣上,望着远处的潼山,想起的却是当年和颜渊一起入潼关时的情景,那时是身在桃林眺望风陵渡,入眼的大山是身后的中条山。而此时却是身在风陵渡眺望对面的潼关。望着远处和妹妹黄硕巧笑嫣然的崔倩,暗暗思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写这首《蒹葭》的人定也是一位多情之人。虽然他也只能‘溯游从之’,却终是留下这千古名诗,他心中的伊人念着它,便会想起他,终是远胜于我今日的凄苦。”自怜自艾下,就觉意断神伤,难以自己。
一阵踢声从远处响了起来,吴晨、黄忠等人霍然站起,任晓从战马上纵跃而下,高声道:“来了。”
吴晨挥手传令,众人结束停当,迅速在各处要隘埋伏下来。
蹄声响起,百余曹军出现在北面的雨幕后。风陵渡的曹军大声叫喊喝令他们停下,唤领头的曹军兵士前去答话。吴晨和黄忠就埋伏在离风陵渡北面的一处小丘后,就见那名曹军校官在马上乱挥着双手,时不时传来一两声尖声惊叫,倒像是在说一件大恐怖的事。营寨上的曹军似乎也心乱起来,数人奔下寨墙向里面跑,其余的兵士绞开营寨大门,两扇四人来高的木门开启,那曹军校官向身后招了招手,径直纵马奔入营寨,停在远处的河北城兵卒欢呼一声,催动战马奔向营寨。
就在三十余名兵卒纵马掠过营寨的刹那,尖厉的号角声利刃一般掠过旷野,埋伏在寨门四周的安定兵士纵骑而出,现身在各处险要位置。寨上的曹军纷纷惊呼,大叫道:“西凉贼来了,是西凉贼来了,合起寨门,合起寨门……”
吴晨挥动令旗,弓弦嗡嗡的弹响中,寨上的曹军稻草般向后抛飞。这已是所剩的最后一匹箭支,就在密密麻麻的箭雨中,吴晨挥动铁矛,纵骑向风陵渡敞开的寨门杀去。喊杀声四面响起,黄忠、任晓、马成、梁兴等人同时冲了出来。
咻咻的羽箭破空声从对面的雨雾中激射而出,在强劲的西北风中被打的劲力全无,吴晨顺风背雨,一马当先冲进营寨,对面曹军刀斧手和长矛手正从各处分寨涌出,向前营这边聚了过来,吴晨将枪法发挥至极致,在各队还未回聚成阵前,强突而入,长矛挥扫,卷起一阵阵飓风,将四周的曹兵扫出数丈,再向前冲了数丈,就觉身侧压力大减,任晓、马成从左右两翼赶了上来。便在这时,三个灰点从中军的方向腾空而起,向西、北、东三个方向飞去。吴晨心知一定是曹军报信的信鸽。向西飞去的是向蒲坂方向求援,向东的则是陕津,向北的就是安邑。曹操此时在中条山中,就算从安邑到中条山也需要一两天的时间,而屯驻陕津的夏侯惇,吴晨更是巴不得他赶过来,只有蒲坂的于禁,被他缠上一时半会难以摆脱。念头在心间一闪而过,信鸽已升至十余丈的高空,吴晨掂了掂手中的铁矛,正欲将长矛掷出,一员将领策骑奔出,长矛抖了个碗大的枪花,直刺面门。吴晨斜压重心,向左偏开,就见那只信鸽又飞高数丈,心知自己一时抽不出手,向任晓、梁兴大喝道:“拦住那只鸽子……”
一把长刀破空而起,怒龙般向那信鸽直扑过去。那鸽子似是惊觉到了危险,呱的惊叫一声,振翼斜飞,那长刀却已破空而至,登时将信鸽劈成两片,数十根羽毛溅血乱飞,西北风劲吹之下,瞬即不见。吴晨心神一定,挥矛斜刺,在两马高速互冲之际,将那曹军将领挑下战马。调转马头,向身后的黄忠一翘拇指,赞道:“好刀法。”黄忠叹道:“那把刀随我十余年,从未离身,今日当真是杀鸡用牛刀了。”顿了顿,放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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