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嘿的笑了出声,道:“英雄?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吴晨算不算英雄,还要看他能不能从河北逃出来再说。”蔡琰低叹一声,不知该说些什么。
曹操挥了挥手道:“文姬和我有十余年未见,如何尽说这些无趣之事,好无聊么?还是说些别的吧。文姬到许县也有半个月了吧,有没有回过陈留去看看?”
蔡琰摇了摇头,道:“还未曾回乡去看过。”曹操道:“哦,文姬记得蔡师还在时,左邻右舍的名字吗?”蔡琰悠悠地道:“怎会忘呢?左邻姓蔡,右邻姓丁……”曹操道:“丁藐是吗?”蔡琰诧异道:“司空大人怎会……怎会晓得?”曹操一撸颔下黑须,道:“文姬忘了,二月我领兵过陈留,曾在蔡师故园的桃树上摘了一朵桃花……”便在这时,猛听得屋外突然一阵吵嚷,兵士大声呼喝,像是在追捕什么人,蔡琰眉头当即皱了起来,曹操却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侃侃道:“……封在信封中送给文姬。丁藐听到屋中声音,还以为是蔡师回来,特意过来相见,我问了姓名后才知他是打小便与蔡师为邻。他还问我,蔡师什么时候再回故居……”蔡琰想起早已过身的父亲,鼻中一酸,哽咽道:“他……他还好吗?”曹操道:“他断了一条腿。那条腿是董卓部抢掠陈留时被西凉战马踏断的,不过也正是基于此,西凉人才没有将他拉走当壮丁……”说到这里,声音一顿,悠悠道:“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余一,念之断人肠。想起光和年间陈留的富庶,现今的陈留是破败许多喽。”
蔡琰心中一阵酸楚,集社那日西凉军纵兵屠戮的情景,宛然历历在目,恍惚间,跳荡的雨点声中隐隐响起当日的号角声和乡人的惨呼声。
但听得曹操的声音在耳旁响起道:“我记得少年时那棵桃树还只这么高。”说着用手比了比,接着手臂又向上又伸了伸,续道:“但现在已这么高了,若非有陈留的兵卒引路,我几乎都不认得了。”
蔡琰用衣袖拭了拭面颊的泪水,道:“司空大人,小女子想去圉县的故居看看。”曹操道:“那本是文姬的家,文姬想去便去,不用来问我。”猛地一顿,笑道:“文姬是担心路上不安全是吗?”提声道:“文烈,文烈……”一名年轻将领应声推门而入,曹操笑道:“他名曹休,是我曹家的千里驹,我不在许县的日子,便是由他带领我本族亲兵。”向蔡琰一指,向曹休道:“她是我蔡师的女儿,姓蔡名琰字文姬,蔡师待我恩义深重,我与文姬情同兄妹。过段时日她想去圉县故居看看,她要走时,人马兵士,要什么给什么,千万莫让人说我小家子气了。”曹休道:“谨遵司空军令。”曹操笑道:“遵令?遵什么令?是千万莫让人说我小家子气,还是定要让人说我小家子气?”曹休神色一鄂,苦着脸道:“自然是一定不会让外人说司空小气……”
蔡琰见曹休神色尴尬,心中苦楚稍减,莞尔微笑。这时,门外忽然道:“禀司空大人,门外捉到两个形迹可疑之人。”曹操神色不变,曹休已接口喝道:“形迹可疑,该送到部尉治所,问司空作什么?”那兵士道:“是,是,只是……那两人都说识得屋中主人……”蔡琰心中一动,道:“捉到的两人是不是有人手中持有竹箫?”那兵士道:“是,是,原来屋主人确是识得那两人的。”蔡琰向曹操道:“五六日前起,有人夜夜在我屋外吹xiao,我原以为是隔壁搬来的邻人,但听了兵卒适才所说,才知不是。”曹操眼神为之大亮,笑道:“原来还有这等雅事。将那两人带上来。”后面一句已是向外面的兵卒呼喝。那兵卒应了一声,喝令手下押人入屋。房门开处,两人一身泥水的走了进来。两人都是身着儒服,发髻凌乱,垂头丧气地低垂头颅,身上泥水嘀嗒,狼狈之极。其中一人手中果然握着一把竹箫。
曹操的视线从左面那人瞟到右面那人,再从右面那人瞟到左面那人,眼中尽是笑意,猛地一击掌,提声道:“来人,给两位司马相如看座。”
原来司马相如早年落魄时曾在卓文君家中做客,见过卓文君一面,当夜司马相如便在卓文君隔邻抚琴。卓文君听到琴声后攀过院墙与司马相如相会,此后传为一段佳话,曹操这句便是用了这一典故。蔡琰登时大窘,垂了下头。
曹操似乎没有察觉蔡琰的窘迫,仍是饶有兴致的望向垂头丧气的两人,道:“你们两个垂下头作什么?莫非鞋尖上长花了?还不快抬起头来。”那两人扭扭捏捏地抬了起头,眼圈青紫,两腮红肿,嘴角破裂,显见得方才被曹兵美美伺候了一顿老拳。两人的目光在曹操和蔡琰两人身上飘来飘去,既尴尬又羞愧。曹操道:“文姬,这两人你识得吗?”蔡琰面色通红,微微唔了一声,却没有抬头。曹操大手一挥,喝道:“屋主人说了,这两人一人也不识,这就推下去斩了吧。”两人大惊,咚得一声跪倒,叫道:“司空大人饶命。”
蔡琰也是一惊,急忙抬了起头向两人望去,只一望间,便啊的一声叫了出声。
原来这二人一个是董祀,另一个则是羊衜。
※※※
“使君,高览说有要事见使君。”
吴晨望着朝歌城,心不在焉地道:“他要做什么?”那名兵卒道:“他说有和朝歌相关的事要见使君。”吴晨望着城楼上洋洋得意的袁军兵士,低叹了一口气,道:“带他过来吧。”
“并州大人,”高览见到吴晨便道,“我听说朝歌城的守将不愿开城。”吴晨道:“于是你便来游说我,河北没救了,我还是带着兵士有多远走多远吧。”高览摇了摇头,道:“不是,我是来劝使君拿下朝歌的。”吴晨浓眉挑了挑,笑道:“什么?”高览道:“方才使君在山上观战,以使君的眼力推断,如果张绣军从汲县武德返军攻城,城中守军能守多少时日?”吴晨苦笑道:“高君侯有必要这么逼我么?”高览面色肃然,一字一顿地道:“有。使君夺城,城中百姓还可免一死,使君不夺城,城中百姓就死定了。”
吴晨诧异道:“你我分属敌我,倘若我军不据城而守,而是与张绣军在平原对垒,一定死伤惨重,君侯为何劝我一定要拿下朝歌?”高览慨然道:“不怕说给使君听,我当初投降司空大人,一是大势已去,二是被郭图所逼,激于一时义愤。但我终究出身河北,手下的兵卒十有八九也是河北人,那些女子赤身露体的出现在我眼前,我真有自己的父母兄弟被人绑在眼前ling辱的念头。我请使君夺朝歌,不单是为了城中百姓,也算是为了心中仅留的一点儿良心。”
吴晨笑了笑,道:“君侯客气了,浪子回头金不换,君侯的良心不是一点儿,而是很多啊。”提声喝道:“冯礼,你不是说你们很能造攻城器械吗?我需要一百部投石车,带上你的人,这就去造吧!”
※※※
“轰!”
长约丈余的杠臂挥动,数十块拳头大小石块蓦然腾空,只眨眼间就没入火把光照不到的夜空,迅速化成数个黑点,以惊人的高速向城头飞去。城头的袁军大叫起来,离得远了,也听不清再嚷些什么,猛听得蓬的一声闷响,朝歌的城墙上爆起一阵尘灰,等城灰散尽,就见城墙被砸出数尺长的缺口。
城上的袁军喊声更大了。
一队队兵士来往穿梭,不住调动,更有数十名百姓穿着的人抬着石块、土袋一类的物事奔上城墙,向被砸断的城墙堆去。
吴晨也没想到投石车的威力竟然如此惊人,喝道:“建仁,领两百兵士在城门处布阵,阻挡袁军出城破损器械。冯礼,装石,再给我砸。”
冯礼叫了一声,领手下装石。吴晨向后退了几步,向城中张了张,向一旁的蒋奇道:“朝歌城的四门有瓮城吗?”蒋奇道:“没有。”吴晨道:“嗯,我也觉没有。”提声向冯礼道:“调整投石,向城门砸,砸开城门。”
冯礼和手下应了一声,缓缓推动车子,车轮转动,发出粗重沉闷的木轮倾轧声。这投石车是仓促间用曹军遗留在城外的攻城器械做成,只杆臂的装卸就用了半个多时辰,其它如木轮、套索、榫头等等,只能因繁就简,因此要推动投石车转向,连冯礼在内,动用了数十人。吴晨看着微微发亮的天际,心中不由地有些焦躁,向身旁的宋恪道:“东西两边的斥侯有什么消息?”宋恪道:“东面的斥侯说已追上赢护军和梁校尉,这时应该在回返朝歌的途中。西面的斥侯还没什么消息……不过咱们的斥侯一向机警,若张绣率军回返,咱们一定能先一步知道消息。”
吴晨望着城头嘶声叫喊的袁军,低声道:“但愿吧。”便在这时,轰的一声,一块投石腾空而起,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砸在朝歌西门的城楼上。朝歌西城的大火虽然已熄了不少,但余火仍在燃烧,投石砸在城楼上,登时溅起漫天火星,宛似放了一场焰火,十余名袁军被火星溅到,趴地痛呼。砖石瓦块哗啦啦不住向下倾泻,火势被砖石一压,滞了一滞,猛然间又蹿高数尺。火光中,高两丈余的城楼中央破损了一个尺许方圆的大洞。
“冯赴,冯赴,这就是你说的西凉人不是来攻城的么?这城上的大洞你又作何说?”一人猛地跳上城头厉声叫了起来。直到此刻,吴晨才知方才那名隔城喊话的袁军校尉的姓名。冯赴跨前一步,厉声道:“张绣就要来了,咱们不守朝歌,难道叫你守朝歌?西凉人的投石车厉害,但转动不灵,你有本事守朝歌,你就率精壮冲出城门来捣毁投石车啊。你敢么?你拍着胸脯说你敢吗?”
那人大叫道:“呸,我一早便知你出城定有心思,果然被我言中。冯赴,你领西凉人攻河北……咳咳……咱们河北人,人人唾弃……咳……你……你不得好死……咳咳……”冯赴哇地怒吼一声,向城门处狂奔而去,吴晨喝道:“拦住他……”宋恪大步绕前,一把抓住冯赴右肩,冯赴反手一刀向后劈出,宋恪见刀势劲急,急忙松手,嗤的一声,长刀从宋恪面前掠过,冯赴脱开宋恪右手,继续向前扑出。这时一块投石砸在城楼的右侧边际处,蓬的巨响声中,砖木纷飞,城楼的墙面上现出一道数尺长的裂缝。城楼被火烧了数个时辰,侧际支撑一裂,再支撑不住,哗啦一阵巨响,砖石随着火星倾泻而下,袁军齐声尖呼:“退后,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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