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不知道江秋帮穷和白爪子狼在浮冰上共同度过的那些日子獒与狼之间发生了什么——反正不是仇恨相加,流血五步,而是亲和友善的曙光临照在头顶,让它们彼此的孤独不再是深重的灾难。
三个月之后,残冬的寒流依然凛冽,但已经挡不住群果扎西温泉湖的水温挣脱冰点,向暖水转移,浮冰迅速消融着,立足之地越来越小了。江秋帮穷和白爪子狼互相帮衬着游向岸边,回到了残雪斑斑的陆地上。
不久,白爪子狼因为偷咬来湖边游牧的羊群,而被牧民家的藏獒理所当然地咬死。
当天下午,有人看到在群果扎西温泉湖平静的水面上,漂起了大灰獒江秋帮穷的尸体。
有人说江秋帮穷是因为思念獒王冈日森格和领地狗群忧郁而死,有人说它是因为无法阻拦白爪子狼袭击羊群更无法阻拦别的藏獒咬死白爪子狼孤愤而死,还有人说它是羞愧而死、无脸见人而死——可惜了,可惜了,藏獒的脸皮比起人来要薄得多,差不多就是一张纸,眼泪一泡就湿了、透了,就愧悔到心里去了,就要以死来拯救自己的声名了。对牧民对草原来说,一只伟大的藏獒,不仅应该是刚猛的保护神,更应该是光荣与耻辱的坐标。父亲说,自从大灰獒江秋帮穷在狼群面前吃了败仗并且受到领地狗群的责怪之后,它的尾巴就再也没有卷起来过。
不管大灰獒江秋帮穷为什么而死,所有人都不怀疑:它是自杀。
自杀的这一天正是“娘奶节”。人们想起大灰獒就是在“娘奶节”这一天出生的,所以就叫它江秋帮穷,意思是菩提的节日。它在这一天出生了,又在这一天离去了。
父亲和许多牧民纵马来到了湖边,摇着嘛呢轮念起了经,念着念着,群果扎西温泉湖平静的水面上突然耸起了一排大浪,把大灰獒江秋帮穷的尸体高高托起,托上了云端。大浪过后,江秋帮穷就不见了。
大灰獒江秋帮穷死了不久,相依为命的多吉来吧就离开父亲,远去他方了。
这一次不是为了藏獒根深蒂固的尊严和耻辱,而是为了另一种多吉来吧并不喜欢也不理解的使命——青果阿妈州军分区看上了多吉来吧,要调它去看守刚刚组建起来的监狱。父亲不想让它去,它也不想离开父亲,但是麦书记的恳求是不能忽视的。
多吉来吧只能离开父亲、离开学生日渐增多的寄宿学校了。它就是有一万个不愿意,也只能服从使命的安排。
在父亲给它套上铁链子的那一刻,它就像孩子一样哭了,是委屈的抽搐,更是依依不舍的哽咽。它没有反抗,即使父亲把它拉上卡车的车箱,推进了铁笼子,它也没有做出丝毫难为父亲的举动。它知道父亲是无奈的,父亲必须听从麦书记的。多吉来吧惟一想到的是,麦书记要是一个坏人就好了,是坏人它不仅可以坚决不跟他去,还可以一口咬死他。遗憾的是,在它天长日久的认识里,麦书记是个好人,是个绝对应该亲近的人。多吉来吧大张着嘴,吐出舌头,一眼不眨地望着父亲,任凭眼泪哗啦啦地流下来,流进了嘴里,流在了车箱。
许多喇嘛和牧民都来送行,他们都哭了。寄宿学校的孩子们更是悲泪涟涟,他们像多吉来吧一样,哭得隐忍而深沉。
但是父亲没有哭,他满腹满腔都汹涌着酸楚的水,却咬紧牙关,没有让酸水变成眼泪流出来。他知道自己一哭,多吉来吧就会受不了,悲伤的阴影就会越来越厚地笼罩它,让它在远离主人的时候心情郁闷、不吃不喝、自残自毁。
父亲一再地告戒自己:不能哭,绝对不能哭,多吉来吧是一只心事很重的藏獒,不能再给它增加任何心理负担。
汽车开动了。多吉来吧从铁笼子里忽地跳了起来,扑了一下,又扑了一下,一连扑了七八下。
父亲追逐着汽车,忍不住地喊了一声:“多吉来吧,保重啊。”喊着,一声哽咽,满眶的眼泪泉涌而出。
父亲再也控制不住了,他的哭声飞着,泪水飞着。
令人心碎的声音带动着他身后的孩子们,这些多吉来吧日夜守护着的寄宿学校的学生,突然喊起来:“多吉来吧,多吉来吧。”一个个号啕大哭。
这时獒王冈日森格带着领地狗群跑来了,看到多吉来吧已经被汽车带走,就疯狂地咆哮着,追了过去。
獒王是明智的,它知道领地狗群的追逐只能是送别,而不可以是拦截,所以它们没有跑到前面去,自始至终都跟在汽车后面,把对汽车的愤怒和撕咬,最终变成了悲伤和呼唤。
只有一只藏獒一直在愤怒,在撕咬,那就是母性的大黑獒果日,它爱上了沉默而强大的多吉来吧,还没有来得及表示什么,人们就把多吉来吧带走了,带出了西结古草原,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