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就是寂静。藏獒沒有了,辽阔的草原上,此起彼伏的狗吠獒叫已经随风而去,再也听不到了。接着消失的是人的声音——那些嘈杂,那些彼此斗争的话语。有一天,父亲走出寄宿学校,想去牧民的帐房里为他的藏獒和他的学生讨要一些吃的,惊奇地发现:有人面朝着昂拉雪山,在旷野里燃起了柏枝和坎芭拉草,煨起了桑烟,点起了酥油灯,摆上了糌粑和酥油制作的宝塔形的祭狗“食子”,香雾弥漫,天光和灯影灼灼煌煌,很高很高的天上都有了青烟,和云彩连在一起,吉祥地飘荡着,就像飞來了许多美丽的空行母。这是祭祀藏獒的献供,而祭祀藏獒的献供居然是一贯横行霸道的上阿妈人摆起來的,他们是上阿妈的基干民兵,是一些“造反”的人,是掌握了县革命委员会大权的“草原风暴捍卫队”。祭祀之后,“草原风暴捍卫队”就走了,回到上阿妈草原去了。
原來从不传染人的狗瘟突然传染给了上阿妈人,被迫还俗而成赤脚医生的尕宇陀束手无策,陆续有人死去了。还有一个人得了狂犬病,他是“草原风暴捍卫队”的大队长,他许多次用叉子枪对准了西结古的藏獒,有一只藏獒做了屈死前的最后一次反抗,扑过去咬伤了他的耳朵,几天后他就病倒了。大队长死前很可怕,一阵糊涂,一阵清醒,清醒的时候,就会大喊:“报应啊,这是报应。”糊涂的时候,就会像一只饿狼一样,爬着走路,专吃腐肉,口水鼻涕乱流,发出的是狼嗥和豺叫,见了谁都想扑上去咬一口,包括他的亲人。
上阿妈人惶恐无度,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打死了獒王冈日森格,打死了那么多西结古藏獒,还“打倒”了西结古公社书记班玛多吉,报应不期而至了。不想让自己也遭到报应的人给飘荡在草原上的獒魂跪下,祈求原谅,然后匆匆离去,再也沒有卷土重來。在父亲的记忆里,上阿妈人祭祀西结古獒魂的这一天,就是西结古草原“文化大革命”结束的日子。它比别处來得晚,1967年才开始,又比别处结束得早,至少提前了五年。父亲说,还是藏獒的功劳,如果沒有它们罹患瘟病,集体走向死亡,草原的和平还不知道是哪年哪月的事情呢。藏獒用几乎绝种的牺牲换來了人的觉醒,止息了残酷的斗争。它们走了,永远地走了,升到天上去了,即使走了,那傲岸而不朽的獒魂依然为广阔的草原贡献着吉祥与幸福。
西结古草原“文化大革命”提前结束的另一个标志就是麦书记的出现。他在藏医喇嘛尕宇陀的身边治好了自己的断腿,回到青果阿妈州委所在地的多猕镇,作为“被打倒的走资派”接受着必不可少的巡回批斗。就在上阿妈人离开西结古草原后的第三天,麦书记骑马走來,又一瘸一拐地走进了寄宿学校的帐房,告诉父亲:对他已经不批斗了,但还沒有“给出路”,他想在这儿住下來,给草原的孩子教教文化,也算是对西结古草原的报答。又说:“你是校长,我是教员,你吩咐吧,我教哪个年级。”但仅仅住了一个月,麦书记就走了,青果阿妈州要成立“老中青三结古”的领导班子,他被“结合”为主要领导,要去走马上任了。走时麦书记对父亲说:“汉扎西你记住我的话,我这次上任,要是再不能给草原带來安定和幸福,再不能让牧民们过上好日子,那我就连狗都不如了。”父亲说:“人本來就不如狗,不如叫藏獒的这种狗。”
西结古草原归于平静之后,父亲去了一趟昂拉雪山的密灵谷,寻找一直躲在这里修行的铁棒喇嘛藏扎西。
父亲是带着一群藏獒來到密灵谷的。他想把那几只冒着生命危险,用下跪、磕头、哭求救下來的具有冈日森格血统和多吉來吧血统的藏獒以及已经长大的小兄妹藏獒尼玛和达娃,交给藏扎西,因为他担心风云还会突变,清洗还会再來,说不定哪一天,当他一觉醒來,就又会看到一些莫名的仇恨正在燃烧,一些黑暗的枪口正在对着他的藏獒。藏獒就剩下这十几只了,它们不光是父亲的命根子,更是西结古草原的命根子——藏巴拉索罗,不能再死了,绝对不能再死了。父亲说:“这是最后的藏獒了,你是铁棒喇嘛,你有责任也有能力好好保护它们,你看看这一只,它就是将來的獒王冈日森格,再看看这一只,它就是将來的多吉來吧,这一只会长成大黑獒那日,这一只会长成大黑獒果日。还有小兄妹藏獒尼玛和达娃,一定是了不起的英雄好汉。”
父亲当然想不到,若干年以后,当他已经离开人世,当西结古草原乃至整个青果阿妈草原成为中国生态保护最完整、风景最美丽的草原之后,早已离休的麦书记,在他八十三岁高龄的时候,建起了中国的当然也是世界的第一个原生态的“藏獒自然保护区”。与此同时,藏巴拉索罗的真正含义也渐渐凸现——藏獒成了西结古草原的吉祥物,成了青果阿妈草原的吉祥物,渐渐又成了整个青藏高原的吉祥物。父亲更想不到,若干年以后,青果阿妈草原乃至整个青藏高原的藏獒,那些最好的最有喜马拉雅獒种气质的藏獒,都跟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多吉來吧和大黑獒果日有着或远或近的血缘关系;都或多或少跟父亲有牵连,是父亲,我的父亲,把它们的祖背,从艰难险阻、枪林弹雨中挽救了出來。
铁棒喇嘛藏扎西欣然接受了父亲的重托:“放心吧汉扎西,我会用我的命來保护它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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