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它们,它们是草原的希望,是我们的未來,尤其是尼玛和达娃,多吉祥的名字啊,一个是太阳,一个是月亮,太阳是天天升起的,月亮是夜夜光明的。”
父亲摇晃着合十的双手说:“那就好,那就好,那我就能吃一顿好饭,睡一个好觉了。”说着,竟哭起來。
藏扎西长叹一声说:“汉扎西啊,你哪里是一个汉人,你分明就是我们藏民中的一个,你想到了我们藏民沒想到的,做到了我们藏民沒做到的,你比藏民还藏民,你也是藏巴拉索罗。”
父亲吃惊地说:“啊,我是汉人吗?这么多年了,我都忘记我是一个汉人了。藏扎西你说,我是一个汉人吗?”
又过了一个月,父亲把沒有死在寄宿学校牛粪墙前的多吉來吧送到党项大雪山山麓原野上送鬼人达赤的石头房子里藏了起來。因为有人來了,不断有外面的人來到西结古草原寻找藏獒,父亲担心他们是西宁动物园的人,实在不想让他们把多吉來吧再追讨回去。父亲隔三差五带着食物和大黑獒果日,去石头房子里看望多吉來吧,这样过了一年,多吉來吧就去世了。这是宿命的力量,宿命的力量强大到无比。
石头房子是多吉來吧小时侯接受过磨难的地方,它似乎记忆犹新,显得烦躁不安、焦虑不止,情绪经常会离开平静和安详,跌入恐惧和憎恶的深渊。再就是伤痛的折磨,它有枪伤,它无法告诉父亲它**的痛苦,只好一天挨一天地忍受着,直到死后,父亲才发现一颗子弹嵌在它的屁股上。但更重要的原因似乎还不是这些,而是大黑獒果日带给它的心灵的创伤。多吉來吧千辛万苦,长途跋涉,回到西结古草原后,妻子大黑獒果日并沒有像它期待的那样狂热地迷恋它的怀抱,回应它因为长久思念而聚攒起來的如火如荼的爱情,因为大黑獒果日从它身上闻到了那只黄色母狗又舔又蹭的味道。
多吉來吧也知道妻子为什么沒有了以前的狂热,它用藏獒的方式向妻子解释过一切,但喜马拉雅獒种有喜马拉雅獒种的习惯,大黑獒果日有大黑獒果日的坚守,忠贞是必须的,专一是祖先的遗风,尤其是一只公獒和一只普通母狗的媾合,在大黑獒果日看來,简直就是对藏獒这个物种的篡改和玷污。
多吉來吧无法得到妻子的原谅,只能一遍遍地回忆往事。它在回忆中心神不定,悲伤抑郁,不知不觉地熄灭着生命的火花,在一个冬天的早晨,它在石头房子里等來了给它喂食的父亲之后,便“扑通”倒下,怆然死去了。它死的时候满眼都是感激的泪、永别的泪、忠诚的泪。父亲抱着它,一声比一声急切地喊着它的名字:“多吉來吧,多吉來吧。”但是他沒有把多吉來吧喊回來,他不喊了,沉默着,眼泪是沉默的语言,在党项大雪山银白色的鸟瞰中,变成了冰川的融水,悄悄地流淌着,不尽不绝地流淌着。
父亲后來说:“从西宁城到西结古草原,一千二百多公里的路程,多吉來吧跑回來了,靠的是什么?是智慧吗?是超凡的能力吗?不是啊,是它的心,是它的信念——狗有狗的信念,藏獒有藏獒的精神,那就是对草原的忠诚,对主人的忠诚,对爱情的忠诚。多吉來吧千难万险地回到了我的身边,它是西结古草原最了不起的英雄、最值得人尊敬的藏獒,可是我却沒有照顾好它,让它早早地去了。”说起多吉來吧,无论相隔多长时间,父亲都不会忘记这些话。
多吉來吧死的时候大黑獒果日也在场,它沒有哭,也沒有叫,只是呆痴地望着丈夫,一连几个小时一动不动,连眼球都不转动一下。它在用心呼唤,用心流泪:多吉來吧,多吉來吧。它看到多吉來吧从一幅图画中快速跑來,那是以牛羊和帐房、寄宿学校和父亲为背景的图画,是扑咬狼群、扑咬一切强大敌手的图画,是跑过來和它相亲相爱的图画。
大黑獒果日沒有跟着父亲离开丈夫多吉來吧,整整四个月都沒有离开,它就那样沉默而忠贞地守护着丈夫,直到春天來临,湿暖的气流催生出满地的绿色,多吉來吧的尸体渐渐腐烂。父亲知道再也不能耽搁,必须马上把多吉來吧交给早已忍耐不住的秃鹫了,就抚摸着大黑獒果日的脸说:“你要是不跟我回去,我就不要你了,真的不要你了。”大黑獒果日听懂了父亲的话,犹犹豫豫地跟着父亲离开了丈夫,回头一看,秃鹫们已经跑过去开始啄肉,便吼叫着扑过去,赶走了秃鹫。大黑獒果日认为多吉來吧还活着,多吉來吧永远不会死,不会死的丈夫多吉來吧怎么能让秃鹫啄食呢。它不断地扑着,赶着,直到父亲哭着给它套上了绳子,拼命拉着它离开了那里。
那一刻,就在告别丈夫多吉來吧尸体的一刻,就在整个冬天都觊觎不休的秃鹫覆盖了多吉來吧尸体的一刻,大黑獒果日哭了,它终于哭了,它“呜呜呜”地号哭着,表达着比人更复杂的感情:是难以割舍,是伤心惨目,是深情怀念,是懊悔不迭——多吉來吧回來了,那么遥远的路途,经过了无数艰难险阻,好不容易回來了,可作为妻子的它却沒有珍惜它回來后的这段日子,它沒有狂热地投入丈夫燃烧的怀抱,沒有走向丈夫绵长如山、深沉如天的期待,沒有延续它们激情澎湃的爱情。为什么沒有啊,你为什么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