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两年,1972年,大黑獒果日死了。它是老死的,算是父亲的藏獒里,唯一一个寿终正寝的藏獒。它活了二十三年,在它死的时候,已经是喜马拉雅獒种的藏獒里罕见的老寿星了,大约是人类的九十多岁吧。
天葬了大黑獒果日后,父亲对自己说:“我不能呆在沒有领地狗群、藏獒稀少的草原,我要走了。我有妻子,还有孩子,他们在西宁城里,我应该去和他们团圆了。”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无法平静地继续生活在那么多亲人一样的藏獒死去的草原,生活在死去藏獒的灵魂变成空气日日陪伴、夜夜守护的环境里,尤其是他常常想起冈日森格,一想起來,愧疚和思念就会折磨得夜不成眠,他会痛心疾首地捶打自己,然后喊起來:冈日森格,原谅我吧,原谅我沒有说出圆光占卜的结果,原谅我狠心地把你推向了枪口。
父亲悄悄地告别着——骑着已经十分老迈的大黑马,告别了昂拉雪山、砻宝雪山、党项大雪山,告别了野驴河流域、碉房山、西结古寺、白兰草原,告别了所有的牧人,告别了草原的一切一切。他的告别是无声的,沒有向任何人说明,牧民们不知道他是最后一次走进他们的帐房,喝最后一碗奶茶,舔最后一口糌粑,吃最后一口手抓;最后一次抱起他们的孩子,用自己的袖子揩掉了孩子的鼻涕;最后一次对他们说:“我要是佛,就保佑你们过上世界上最好的日子,保佑你们每家都有几只冈日森格和多吉來吧那样的公獒、大黑獒果日和大黑獒那日那样的母獒。”
父亲在寄宿学校上了最后一堂课,完了告诉学生:“放假啦,这是一个长长的长长的假,什么时候回來呢?等你们有了自己的孩子再回來,那时候你们就是老师啦。”孩子们以为汉扎西老师在说笑话,一个个都笑了,然后结伴而行,蹦蹦跳跳地走向了回家看望阿爸阿妈的草原小路。父亲一如既往地送他们回家。“这是最后一次送你们了,孩子们,愿菩萨保佑你们以后所有的日子。”父亲在心里默念着,转身走回寄宿学校的时候,眼睛一直是湿润的,满胸腔都是酸楚。
第二天,父亲骑马來到了狼道峡口,站了一会儿,便下马解开了大黑马的缰绳。他知道大黑马就要老死了,那就让它死在故乡的草原上吧,要是死在路途上,或者死在西宁城,那是凄惨而孤独的,马会悲伤,会流泪,悲伤的马的灵魂是沒有力气回到草原的,即使转世,那也是城里的畜生、遭受奴役的牲口。
父亲把大黑马赶走以后,就扑通一声跪下了,向着自己生活了二十多年的西结古草原,向着天天遥望着他的远远近近的雪山,重重地磕了三个头,磕第一个头的时候他说:“别了,藏獒,谢谢你们了,藏獒。”磕第二个头的时候他说:“别了,牧民,谢谢你们了,牧民。”磕第三个头的时候他说:“别了,草原,谢谢你们了,草原。”感恩和伤别共同主宰了父亲的灵魂。
父亲沉甸甸地站了起來,发现天空正在翠蓝,一道巨大的彩虹突然凌虚而起,五彩的祥光慈悲地笼罩着视野之中一切永恒的地物:青草、山峦、冰峰、雪谷。父亲愣怔之下情不自禁地喜悦了,看到彩虹之根插入大地的时候,大地的歌舞在清风<:"="_.朗气中已是翩翩有声,看到彩虹之顶架过高天的时候,所有的云彩都变成了卓玛的衣裙、空行母的飘带。他知道那是自己对草原的祝福,是他的心愿变成了美好的预示:草原,我的青果阿妈草原,我的西结古草原啊,永远都是彩虹的家乡、吉祥的故土、幸福的源头。
父亲伫立了很久,直到彩虹消失,直到西天边际隐隐地出现了一阵雷鸣和电闪。父亲想起了那只追逐雷电、撕咬雷电、试图吞掉雷电而死的藏獒,哪只为了给主人报仇而和主人一样被雷电殛杀的藏獒。它的名字叫德吉彭措,德吉彭措是幸福圆满的意思,幸福和圆满追逐雷电而去了,雷电仿佛变成了幸福圆满的象征——哪里有雷电,哪里就会有幸福,有圆满。
父亲背着不重的行李,转身走进了狼道峡口,沒走多远,就吃惊地看到,铁棒喇嘛藏扎西正在微笑,正在路边等着他。藏扎西身边,是一群藏獒。
在整个西结古草原,只有已经从密灵谷回到西结古寺的藏扎西猜到了父亲的心思,就在父亲悄悄地到处告别也去告别西结古寺的时候,他就已经猜到了。他给父亲带來了送别的礼物,那是一公一母两只小藏獒。两只小藏獒是父亲冒着生命危险,用下跪、磕头、哭求救下來的具有冈日森格血统和多吉來吧血统的藏獒的后代。藏扎西说:“我知道,沒有藏獒,就沒有你的生活,沒有你的心情,带回去养着吧,它们是你的一个纪念,当你想念西结古草原、想念我们的时候,就看看它们。”父亲坚决不要,这是何等珍贵的礼物,他怎么能随便接受呢:“不行啊,藏扎西,它们是藏巴拉索罗,是草原的希望,是未來的吉祥,我怎么能把草原的希望带走呢。”藏扎西指着身边的一群藏獒,恳切地说:“希望还有,希望还有,这是多出來的,你就带走吧。”藏獒们叫起來,似乎是帮着藏扎西说话的:“带走吧,我们的孩子你带走吧。”父亲还是不收,藏扎西又说:“你是想让我给你下跪磕头吗?你挨过打,下过跪,流过泪,也流过血,你忍受了痛苦和屈辱,还差一点被子弹打死,你用血汗、用生命、用名誉为我们草原保留了未來,保留了希望,就是把半个草原送给你,也是不过分的。”
父亲承受不起藏扎西如此隆重的谢忱,感动得流着泪,万般珍爱地把两只小藏獒搂进了怀里。
父亲转身走去。他高高地翘起下巴,眼光扫视着天空,不敢低下來,他知道低下來就完了,就要和藏扎西身边的那一群藏獒对视了。他沒有勇气对视,觉得对视的结果就是悲从中來,就是把自己的魂魄让藏獒们勾去——那是刀子啊,藏獒的眼光都是刀子,顷刻会剜掉他离开草原的决定;或者他会勾走藏獒们的魂魄,那样就更不好了,他走了以后这些藏獒会一只只把自己饿死,渴死,相思而亡。父亲假装沒看见它们,假装看见了不理睬它们,假装对它们根本就无所谓,假装走的...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