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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 轼(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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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京师,则范公殁。既葬而墓碑出,读之至流涕,曰:“吾得其为人,盖十有五年而不一见其面,岂非命也欤?”

    是岁登第,始见知于欧阳公,因公以识韩、富,皆以国士⑥待轼,曰:“恨子不识范文正公。”其后三年,过许,始识公之仲子今丞相尧夫。又六年,始见其叔彝叟京师。又十一年,遂与其季德孺同僚于徐。皆一见如旧,且以公遗稿见属为叙。又十三年,乃克为之。

    呜呼!公之功德,盖不待文而显,其文亦不待叙而传。然不敢辞者,自以八岁知敬爱公,今四十七年矣。彼三杰者,皆得从之游,而公独不识,以为平生之恨。若获挂名其文字中,以自托于门下士之末,岂非畴昔之愿也哉!

    古之君子,如伊尹⑦、太公、管仲、乐毅之流,其王霸之略,皆定于畎亩⑧中,非仕而后学者也。淮阴侯见高帝于汉中,论刘、项短长,画取三秦⑨,如指诸掌。及佐帝定天下,汉中之言,无一不酬者。诸葛孔明卧草庐中,与先主论曹操、孙权,规取刘璋,因蜀之资,以争天下,终身不易其言。此岂口传耳受,尝试为之,而侥幸其或成者哉。

    公在天圣中,居太夫人忧⑩,则已有忧天下致太平之意,故为万言书以遗宰相,天下传诵。至用为将{11},擢为执政{12},考其平生所为,无出此书者{13}。今其集二十卷,为诗赋二百六十八,为文一百六十五。其于仁义礼乐,忠信孝弟,盖如饥渴之于饮食,欲须臾忘而不可得。如火之热,如水之湿,盖其天性有不得不然者。虽弄翰戏语,率然而作,必归于此。故天下信其诚,争师尊之。孔子曰:“有德者必有言。”非有言也,德之发于口者也。又曰:“我战则克,祭则受福。”非能战也,德之见于怒者也。元佑四年四月十一日。

    【注】

    ①范文正公:范仲淹,字希文。北宋政治家、军事家、文学家。谥文正,世称范文正公。②总角:指童年。儿童将头发梳成左右两条小辫,称总角。③乡校:古代地方学校。④石守道:石介,字守道。⑤十一人:十一人是杜衍、章德象、晏殊、贾昌朝、范仲淹、富弼、韩琦几人同时执政,欧阳修、余靖、王素、蔡襄几人均为谏官。⑥国士:一国之中的杰出人才。⑦伊尹:商初大臣,名伊,尹是官名,帮助商汤攻灭夏桀。⑧畎(quǎn犬)亩中:耕于田间。即隐居。⑨画取三秦:秦亡以后,项羽三分关中,封降将章邯为雍王,司马欣为塞王,董翳为翟王,合称三秦。后指今陕西一带。⑩居太夫人忧:范仲淹为母亲服丧期。{11}至用为将:康定三年范仲淹任陕西经略安抚副使,庆历二年改任陕西四路经略安抚招讨使。{12}擢为执政:庆历三年春范仲淹任枢密副使,秋改任参知政事。{13}无出此书者:没有背离万言书宗旨的行为。

    本文作于元祐四年(1089)四月十一日,时苏轼自翰林学士、知制诰兼侍读改任杭州知州,即将离京。这篇序言,如叙家常一般,歌颂了范仲淹的功德,表达了自己对范仲淹的倾慕之情。苏轼的十余篇序言中,本文是写得最具特色、最动感情的一篇,因此具有很强的感染力。

    全文可以分为五段。前两段表现作者对一代名臣良将范仲淹的景仰和终身不曾谋面的憾恨。庆历三年(1043),当时作者八岁,在地方小学就读。苏轼从乡师口中得知被赞颂的11人中便有范仲淹。47年前的一事,作者记忆仍历历如昨,可见范仲淹在苏轼的幼小心灵中的印象之深。于是作者便从这件小事作为切入点,回忆自己当年“从旁窥观”及当时所说的关于“天人”与“人”的话,表达自己对前贤的无限仰慕、深切缅怀和诚挚的追悼。

    小事叙完后,文章以时间先后为序,以作者生平不见范公为感情线索,依次铺叙下去:嘉祐二年在京师,读范公墓碑至于“流涕”,以为“十有五年而不一见其面”是命运使然;后四人杰中得识其三,但已不识范公为憾;“其后三年”始识范公仲子;“又六年”始见其三子;“又十一年”与范公幼子同僚;“又十三年”完成为范公遗稿作序的工作。这一连串的事情,作者逐一分述,连时间都清晰无比,可谓是不厌其烦,如数家珍。

    这段文字看起来平铺直叙,显得单调板滞,其实正反映出作者内心的深沉感情,每每波澜起伏。因为每述一件事,对作者都是一次温馨的回忆,都是一次心向往之。

    本文的后半部分,主要是赞颂范公的功德文章,分作三步展开。第一步,用表强烈语气的感叹词“呜呼”领起,提出范公的功德是客观存在,“不待文而显”;范公的文章也摆在那儿,“不待叙而传”,即自己为之写序也不会彰显范公文章,只是“畴昔之愿”而已。

    第二步赞颂范公功德,列举古之君子相比附。先总说伊尹、太公、管仲、乐毅四位先贤,因为他们可作为一类人,都是“王霸之略”“定于畎亩”“非仕而后学”的人。后分述韩信和诸葛亮二位先贤,加以类比。这样有总写,也有分述,使章法富于变化,叙事更显活脱。援引的六位古人的事例,都与范公的事功相比照,凸显了范公生平所建的卓越事功。

    第三步,先言早在“天圣中”,范公便有“忧天下致太平之意”,以应范公名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然后据范公的“万言书”发意,谈个人阅读以后的感受:“其于仁义礼乐,忠信孝悌,盖如饥渴之于饮食,欲须臾忘而不可得。如火之热,如水之湿,盖其天性有不得不然者。虽弄翰戏语,率然而作,必归于此。”这种感受是切身的、深刻的,是本文中具有实质性内容的精华所在,是范仲淹文章的重点。

    综上所述,本文布局章法堪称精妙,叙事写人流畅自然,饱含作者苏轼对范仲淹的怀念和景仰之情。

    后人评论

    张伯行:“上半篇叙景慕之情,中言公规模先定,末乃言其文集底蕴,要分段落看。”(《唐宋八大家文钞》卷八)日喻

    生而眇者①不识日,问之有目者。或告之曰:“日之状如铜盘。”扣盘而得其声,他日闻钟,以为日也。或告之曰:“日之光如烛。”扪烛而得其形。他日揣籥②,以为日也。日之与钟、龠亦远矣,而眇者不知其异,以其未尝见而求之人也。

    道之难见也甚于日,而人之未达也无异于眇。达者告之,虽有巧譬善导,亦无以过于盘与烛也。自盘而之钟,自烛而之籥,转而相③之,岂有既乎?故世之言道者,或即其所见而名之,或莫之见而意之,皆求道之过也。

    然则道卒不可求欤?苏子曰:“道可致而不可求。”何谓致?孙武④曰:“善战者致⑤人,不致于人。”子夏⑥曰:“百工居肆⑦,以成其事;君子学,以致其道。”南方多没人⑧,日与水居也。七岁而能涉,十岁而能浮,十五而能没矣。夫没者岂苟然哉?必将有得于水之道者。日与水居,则十五而得其道。生不识水,则虽壮,见舟而畏之。故北方之勇者,问于没人,而求其所以没,以其言试之河,未有不溺者也。故凡不学而务求道,皆北方之学没者也。

    昔者以声律取士,士杂学而不志于道;今世以经术取士,士知求道而不务学。渤海吴君彦律⑨,有志于学者也,方求举于礼部,作《日喻》以告之。

    【注】

    ①眇(miǎo秒):本指瞎一只眼,此指全瞎。②揣籥(yuè月):揣,摸索。籥,一种乐器。③相:察看。④孙武:春秋时齐国军事家,著有《孙子兵法》十三篇。⑤致:招致,调动。⑥子夏:孔子弟子,名卜商。⑦肆:手工作坊。⑧没人:能潜泳者。⑨吴君彦律:即吴琯,字彦律。

    《日喻》的“喻”是比喻的意思,借用形象生动的事物进行比喻说理,是议论中常见的一种论证方法。本文以一个盲人识日的生动事例来作比喻,说明要亲自观察,不要以耳代目,才能获得完整的知识。没有直接观察,道听途说,对事物不可能得到正确的认识。

    文章一开头就叙述故事,但故事中的人物、时间、地点,都不明确,仅仅是一则作为论据的“寓言”。但因其描写生动,故而显得具体实在,说服力极强。从比喻导入正题,指出“道之难见也甚于日”,即抽象的“道”比有形的日更难捉摸。告诫人们任何知识都来源于感性经验,如果撇开感性经验而单靠间接经验,就像瞎子那样“未尝见而求之人也”,那么势必会“转而相之”,混淆这一事物与他事物的各种属性,加以臆测、杜撰,闹出“闻钟以为日”“扪烛以为日”的笑话,那就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了。

    然后,进一步阐明盲人识日的道理:因辗转“相之”,谬之千里,结果闹出笑话。非常形象地说明自己缺乏实践经验,无切身感受,只从别人那里转述第二手材料,就不可避免地得出盲目的结论。作者指出:“道之难见也甚于日,而人之未达也无异于眇。”如果单凭“达者告之”,“虽有巧譬善导,亦无以过于盘与烛也”。

    然而单有感性经验还不够,还得亲自实践,多次探索,方能掌握道;作者认为“道可致而不可求”。那么“致”与“求”有什么区别呢?作者引古人语对“致”作了解释:“孙武曰:‘善战者致人,不致于人’。子夏曰:‘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学,以致其道。’”这里的“致”就是一种“循序渐进”,平时积学,自然得“道”的意思,学习到一定程度,则道自致。譬如军队能够掌握主动权,可进则进,可退则退,待时机成熟就行出击,这样才能获胜;若牵“求”胜利,就成了“致于人”了,就会失败。求道也是如此,如果经过平时不断的实践,而不是急于求成,那么道是可致的。

    作者连续运用两个寓言说明认识过程的两个阶段,丝丝入扣,环环相接,使寓言的主旨和理念更趋深入和加强。最后一段联系实际并交代为文的目的。“昔者以声律取士,士杂学而不志于道”;相反,“今世以经术取士,士知求道而不务学”。经术本来就是载道的,所以“士知求道而不务学”,他们不知道“道”是与社会生活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要想真正理解“道”,不能单靠读几本经书,应该杂学旁收,既不能忽略感性经验,又要经过长期的摸索思考,以渐进于道。这里,作者是针对王安石以经术取士而发的。

    这篇文章语言十分流畅亲切,没有板起面孔说教的味道。但是在轻松、风趣的后面又俨然存在着郑重严肃。当然,最精彩的还是那几个丰富多彩而又恰当准确的比喻。全篇文章一共用了四个比喻,一头一尾,盲人不认识太阳和北方人学潜水是两个明显的、由作者直接创造的比喻,形象性很强,一眼就看得出。中间两个,则是借用古人现成的、比较隐晦的、间接的比喻。一个是引用孙武的话,用作战来说明人应该掌握主动;另一个是借用子夏的“百工居肆”的比喻来说明“道”与“学”的关系。这两个好像是引经据典,其实是利用古人现成的材料为自己服务。这就看出作者的笔触灵活,功力深厚。

    后人评论

    《御选唐宋文醇》卷三十八云:“宋自王安石始以经术取士,一时求仕者皆改其妃青媲白,而谈道德仁义;及致之于用,则茫然失据,亦与妃青媲白无二焉,此苏轼《日喻》所以作也。”

    稼说①送张琥②

    盍尝③观于富人之稼乎?其田美而多,其食足而有馀。其田美而多,则可以更休④,而地力得全⑤。其食足而有馀,则种之常不后时⑥,而敛之⑦常及其熟⑧。故富人之稼常美,少秕⑨而多实,久藏而不腐。

    今吾十口之家,而共百亩之田⑩,寸寸而取之,日夜以望之,锄耰铚艾{11},相寻于其上者如鱼鳞,而地力竭矣。种之常不及时,而敛之常不待其熟,此岂能复有美稼哉?

    古之人,其才非有以大过今之人也,其平居所以自养而不敢轻用,以待其成者,闵闵{12}焉如婴儿之望长也。弱者养之以至于刚,虚者养之以至于充。三十而后仕,五十而后爵,信于久屈之中,而用于至足之后。流于既溢之馀,而发于持满之末。此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而今之君子所以不及也。吾少也有志于学,不幸而早得与吾子同年,吾子之得亦不可谓不早也。

    吾今虽欲自以为不足,而众已妄{13}推之矣。呜呼!吾子其去此而务学也哉!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14},吾告子止于此矣。

    子归过京师而问焉,有曰辙,子由者,吾弟也,其亦以是语之。

    【注】

    ①说:古代一种文体,有的如论文,有的如杂文。②张琥:字子严,常德人,苏轼好友。③盍(hé合)尝:何曾。④更休:轮流更作,使土地得以休整。⑤地力得全:土地的生产能力得以保护。⑥不后时:不误时令。⑦敛之:收庄稼。⑧及其熟:等到粮食成熟。⑨秕(bǐ比):即子实不饱满。⑩百亩之田:指苏轼贬黄州生计无着,由友人帮助申请了一块荒芜的旧营田,他躬耕其中,除草开荒,春种秋收。{11}锄耰(yōu优)铚(zhì至)艾(yì义):指平整土地、下种、锄草、收割等。耰,古代农具,形如榔头,用来平整土地。铚,古代一种短小的镰刀,用以收割。艾,通“刈”,收获。{12}闵闵:小心的样子。{13}妄:虚妄,不实。{14}博观而约取:广泛阅览而谨慎采纳。厚积而薄发:多积累而少显露。

    本文是苏轼送和他一起考取进士的友人张琥的一篇赠别小品文,是作者贬谪在黄州时候所作。题目虽然为《稼说》,但庄稼之事,只是作者导入评论的道具而已。文章中心是谈论治学之道,主旨是提倡“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这种科学的治学之道。

    “盍尝观于富人之稼乎?”开篇一句反问,引出了两段关于种庄稼的议论。起篇后,作者从两方面阐述“富人之稼”,这便是“其田美而多,其食足而有馀”。然后又从这两方面分别引申开去,说明这两种情况产生的结果,得出的结论是:“富人之稼常美,少秕而多实,久藏而不腐。”从这段看,文字平淡无奇,道理也颇浅显,使人似乎不清楚作者为文的底蕴所在。

    第二段,作者又写了自己十口之家种田的情况,“种之常不及时,而敛之常不待其熟”,这样种庄稼当然不会有好收成。此段与上段的情况形成对比,意思深入了一层,但令人仍不明了其本意何在,难道作者仅仅是要说种庄稼这个尽人皆知的道理吗?当然不是。

    第三段,作者笔锋一转,写道:“古之人,其才非有以大过今之人也。……此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而今之君子所以不及也。”原来作者前两段都是在设喻,以物喻人。此段则由物及人,说明人的才智在于积累,通过古人治学的情况,说明“信于久屈之中,而用于至足之后。流于既溢之馀,而发于持满之末”。这是全篇主旨之所在,也是作者苦心设喻之后而所要点明的道理。

    第四段则由古人说到自己,“虽欲自以为不足,而众已妄推之矣”。这当然是不利于学业长进的,故应“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进一步阐发了上段提出来的论点:才智在于积累。“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这两句如奇峰突起,振聋发聩,使文章达到高潮。其中,“厚积而薄发”一语源自《战国策?秦策》中的“积薄而为厚,聚少而为多”,自此以后成为千古名句,至今仍作为成语而经常被人们引用。

    最后一段,作者告诉张琥:你回去路过汴梁的时候,问问有没有个名苏辙字子由的人,他是我的弟弟,请把这个道理也告诉他。这种结尾亲切自然而又别具一格,看似轻松平淡的闲笔,如作家常之语,其实在表明自己所说的道理是发于内心的肺腑之言,更增加了文章的说服力和感染力。闲笔不闲,寓意可谓深远。

    本文全篇结构严谨,讲究谋篇布局。仔细品读不难发现,第二段与第一段反向递进,第四段与第三段反向递进,而第三段与第一段呼应契合,第四段又与第二段承接相扣。每段中又运用排比句分层推进,形成连环扣式的结构,层次多而不乱,条分缕析,脉络分明。分析本文,我们甚至能据其内容画出一张线条清晰的结构图来,可以说是清晰隽永,娓娓道来。

    后人评论

    谢枋得云:“首截托物发端,以稼喻人才。稼之美者,暗指有养之人;而稼之不美者,暗指无养之人。看后截议论自见。”(《山晓阁选宋大家苏东坡全集》卷六)三槐堂铭并叙

    天①可必乎?贤者不必贵,仁者不必寿。天不可必乎?仁者必有后。二者将安取衷哉?吾闻之申包胥②曰:“人众者胜天,天定亦能胜人。”世之论天者,皆不待其定而求之,故以天为茫茫。善者以怠,恶者以肆。盗跖③之寿,孔、颜之厄④,此皆天之未定者也。松柏生于山林,其始也,困于蓬蒿,厄于牛羊;而其终也,贯⑤四时,阅千岁而不改者,其天定也。善恶之报,至于子孙,则其定也久矣。吾以所见所闻考之,而其可必也审矣。

    国之将兴,必有世德之臣,厚施而不食其报,然后其子孙能与守文太平之主,共天下之福。故兵部侍郎晋国王公⑥,显于汉、周之际,历事太祖、太宗,文武忠孝,天下望以为相,而公卒以直道不容于时。盖尝手植三槐于庭,曰:“吾子孙必有为三公⑦者。”已而其子魏国文正公⑧,相真宗皇帝于景德、祥符之间。朝廷清明,天下无事之时,享其福禄荣名者十有八年。今夫寓物于人,明日而取之,有得有否;而晋公修德于身,责报于天,取必于数十年之后,如持左契⑨,交手相付。吾是以知天之果可必也。

    吾不及见魏公,而见其子懿敏公⑩,以直谏事仁宗皇帝,出入侍从将帅三十馀年,位不满其德。天将复兴王氏也欤?何其子孙之多贤也。世有以晋公比李栖筠{11}者,其雄才直气,真不相上下。而栖筠之子吉甫{12},其孙德裕{13},功名富贵,略与王氏等;而忠恕仁厚,不及魏公父子。由此观之,王氏之福盖未艾也。懿敏公之子巩{14},与吾游,好德而文,以世其家,吾以是录之。铭曰:呜呼休哉!魏公之业,与槐俱荫{15};封植之勤,必世乃成。既相真宗,四方砥平{16}。归视其家,槐阴满庭。吾侪小人,朝不及夕,相时射利,皇{17}恤厥德;庶几侥幸,不种而获。不有君子,其何能国?王城之东,晋公所庐;郁郁三槐,惟德之符。呜呼休哉!

    【注】

    ①天:古人认为天是有意志的最高权威,为万物主宰。这里指天的意志。②申包胥:春秋时楚国大夫。③盗跖(zhí值):跖,据传为春秋末期人,曾率众数千人攻城掠地,横行一时。旧时被诬为“盗”。④孔、颜之厄:春秋末期,孔子与其徒颜回等人在游说各国诸侯的途中曾被困于陈、蔡之间。⑤贯:贯穿,经历。⑥晋国王公:指王祜。⑦三公:宋代以太尉、司徒、司空为三公,此处为朝廷重臣的泛称。⑧魏国文正公:王旦,王祜的次子。⑨左契:古代的契约分为左右两联,债权人持左联,债务人持右联,索债时需两联当面验对。⑩懿敏公:王素,王旦之子,累官至工部尚书。为人刚正不阿,不避权贵。{11}李栖筠:字贞一,赵郡人。唐时举进士高第,累进工部侍郎。{12}吉甫:李吉甫,字弘宪,唐宪宗时两度为相。{13}德裕:李德裕,吉甫之子。遭人打击,贬官潮州、崖州,卒于贬所。{14}巩:王巩,王素之子,号清虚先生,擅作长诗,是苏轼的诗友。{15}荫:引申为保护、庇护。{16}砥平:像磨刀石一样平坦。{17}皇:通“遑”,闲暇。

    北宋初年,兵部尚书王祜写文章、做官都很出众。他相信王家后代必出公相,于是在院内种下三棵槐树,作为标志。后来,王祜的儿子王旦果然做了宰相,当时人称“三槐王氏”。苏轼同王旦之孙王巩是朋友,时在湖州任上,便应其请求,为王巩家中的“三槐堂”题写了这篇《三槐堂铭》。

    本篇由叙和铭两个部分组成。前一部分是叙,是记叙性的文体,主要是讲述写作本篇铭的由来;后一部分铭是正文,由四言韵体写成。苏轼这篇《三槐堂铭并叙》,对王祜、王旦、王懿、王巩等王氏家族的评价是相当高的,其中对王旦的评价更是充满赞誉。

    本文开篇就突兀不凡,不铺叙主人公的功德懿行,以一句“天可必乎?”开启文章,提出自己的困惑:天意到底如何,“必”与“不必”的命运到底又是由什么决定的呢?

    接着,苏轼对天道之说提出诘难,反对了因果报应的说法。并引入古人申包胥的观点来说明白己对这个疑问的看法:天道和人道是相互作用的。人们之所以会有“必”与“不必”的疑问,是因为世俗之人在说天道的时候,往往不能等到其最后的时刻就谋求其结果,所以当没有看到自己所希望的结局时,就以为天道茫茫,不能扬善罚恶。苏轼认为,这都是因为“天之未定者也”如此,为善的人就懒得再做善事,为恶的人却更加肆无忌惮地干坏事。自然就出现了“盗跖之寿,孔、颜之厄”这种反常的怪异现象。并用自己的所见所闻来核定验证这个道理,提出“善恶之报,至于子孙,则其定也久矣”的道理,以此作为全文的中心论点。

    第二段由第一段引接而来,回答文章开头的诘问,以三槐堂的由来和渊源变化为论据,证明“善恶之报,至于子孙,则其定也久矣”的中心论点。苏轼认为,国家将要兴盛的时候,一定会有厚德载道之人臣出现。这是泛说前人“厚施”与后人“得报”,然后具体说明“三槐堂”的由来。认为是由于王巩的先祖王祜“厚施”,侍奉了太祖、太宗两代皇帝。他文武忠孝,德行操守高尚,所以担当宰相之职应该说是众望所归。

    接下来,文章宕开一笔,先批评了世人在报应问题上的浮浅、短见。图报应恨不得如同做买卖一样,立时交换,唯恐白白做了善事福报落空。而王巩的先祖,却只是注重修炼自己的德行,将回报的事情交付于天道,而且交付于未来。所以他的善报是必然的结果。这是通过进一步论述“善恶之报,至于子孙”和“仁者必有后”,来歌颂王氏的高尚德行,并寄托了更加光明昌盛的未来。进一步深入论述王氏宗族方兴末艾之势,同时进一步批判世俗对因果报应的偏见。

    文章的最后,是正式的铭文。用四言韵语赞颂了王氏三槐的茂盛,王氏几代人德行的高尚,进一步说明“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前人积德,子孙获报”的规律。启发人们扬弃浅识短见,不要侥幸能不劳而获,启发人们不要急功近利,而要厚积善德,方能够获得庇佑。这种“前人积善,后人得福”的说法未必准确,但绝不是迷信,对于促进社会避恶扬善还是有一定积极意义的。

    后人评论

    钱丰寰评本文:“先以疑词说起,后以正意决之,方见文势曲折之妙。”(《苏文忠公文选》卷六)书黄子思诗集后

    予尝论书,以谓钟、王①之迹萧散简远,妙在笔画之外。至唐颜、柳②始集古今笔法而尽发之,极书之变③,天下翕然④以为宗师,而钟、王之法益微。

    至于诗亦然。苏、李⑤之天成⑥,曹、刘⑦之自得,陶、谢⑧之超然⑨,盖亦至矣⑩。而李太白、杜子美以英玮绝世{11}之姿,凌跨百代{12},古今诗人尽废{13}。然魏晋以来,高风绝尘,亦少衰矣{14}。李、杜之后,诗人继作,虽间有远韵{15},而才不逮意{16},独韦应物{17}、柳宗元发纤秾{18}于简古,寄至味于澹泊,非馀子{19}所及也。唐末司空图{20},崎岖兵乱之间,而诗文高雅,犹有承平{21}之遗风。其论诗曰:“梅止于酸,盐止于咸,饮食不可无盐梅,而其美常在咸酸之外。”盖自列其诗之有得于文字之表者二十四韵,恨当时不识其妙。予三复其言而悲之。

    闽人黄子思,庆历、皇祐间号能文者。予尝闻前辈诵其诗,每得佳句妙语,反复数四{22},乃识其所谓。信乎表圣之言,美在咸酸之外,可以一唱而三叹也。予既与其子几道、其孙师是游,得窥其家集。而子思笃行高志,为吏有异才,见于墓志详矣,予不复论,独评其诗如此。

    【注】

    ①钟、王:指钟繇和王羲之。②颜、柳:指颜真卿和柳公权。③极书之变:极尽书法的变化。④翕(xī西)然:形容言论、行为一致。⑤苏、李:苏,指苏武。李,指李陵。⑥天成:谓其诗作自然而不雕饰。⑦曹、刘:指曹植和刘桢。⑧陶、谢:指陶渊明和谢灵运。⑨超然:指意境与语句自然、超脱。⑩盖亦至矣:都是极具代表性的。{11}英玮绝世:卓然出众,举世无与匹配。{12}凌跨百代:超越百世。{13}尽废:意谓相比之下不值一提。{14}高风绝尘,亦少衰矣:指潇洒高洁的风度与超然出世的韵致,也渐渐地衰落了。{15}间有远韵:间或也有意旨深远的诗篇。{16}才不逮意:才力不能把意蕴完全地表达出来。{17}韦应物:唐代京兆万年(今山西西安)人。曾任江州、苏州刺史,故称“韦江州”“韦苏州”。{18}发纤秾于简古:以质朴古雅的语言抒发细微浓郁的感情。纤,细微。秾,原指草木繁茂状,此指浓郁。{19}馀子:其余的人。{20}司空图:字表圣,河中虞乡(今山西永济)人,唐末诗人、诗论家。{21}承平:太平年代。{22}反复数(shuò朔)四:反复多次。

    黄孝先,字子思,福建浦成人,以善治狱迁大理丞,历太常博士,卒于石州通判。本文是苏轼为《黄子思诗集》写的一篇序跋文,大致写于宋神宗熙宁四年至元丰七年(1071—1084)。是古代文论中的名篇,备受历代学者瞩目。

    跋,是指附在书后或诗文后的带有说明性或议论性的文字。按理,这样的文字应该是对作品进行评价,或是对作者的创作作一个概述,一般来说应洋溢着赞誉之情。可苏轼却并未遵循常规,而是把这篇文章当做阐述自己诗歌理论主张的平台。

    本文以书法为喻,把魏晋与唐代的书法作比较,苏轼于两者间更推崇魏晋时期钟繇、王羲之的书法。因为他们的书法“萧散简远,妙在笔画之外”,而颜真卿、柳公权虽“极书之变,天下翕然以为宗师”,为古今集大成者,但已经开始偏离钟、王那种“妙在笔画之外”的风韵。评论诗歌时,指出于平淡朴素之中寓深远意境方为好诗。对苏、李的“天成”,曹、刘的“自得”,陶、谢的“超然”,李、杜的才气,以及柳宗元、韦应物“简古”“淡泊”,都给予了高度评价。

    苏轼继承了庄学中“虚静”与“物化”的理论,并将其运用到艺术创作理论中。创作中的“虚静”和“物化”要求艺术家把整个身心都要融入到创作中去。例如,琴师弹琴应心与琴化,画家画竹要身与竹化。其中,从诸多的例证中也不难发现,苏轼的这种审美情趣反映了宋代诗坛所追求的“平淡”之美的一个整体倾向。

    在这里,苏轼用了一个“远韵”的概念,主张创作艺术形象要“随物赋形”,并做到生动传神。并举韦应物、柳宗元的诗与司空图的诗论为例加以阐述。其中提出了一个极其重要的理论主张,那就是“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澹泊”,这是他赞赏韦应物、柳宗元诗风的话语,也表达了他的审美趣味。在他看来,以质朴古雅的语言抒发细微浓郁的感情,在朴实自然的风格之中寄托深远的韵味,也就是在外在的平淡中包含丰富的意味和理趣,是诗歌创作的最高境界。尤其对自然天成、“美在咸酸之外”的诗,似乎更加提倡和推崇。

    苏轼的理论主张其实正符合了司空图论诗所说的“梅止于酸,盐止于咸,饮食不可无盐梅,而其美常在咸酸之外”的意思,也就是前文所说的“远韵”。意在说明,诗歌应该言有尽而意无穷,不能没有形式,但又不能拘泥于形式。

    一直到结尾处,苏轼才提到诗集的作者黄子思,但也未用大量篇幅评述其诗文,而是简单几句话概括自己的观点。他以“信乎表圣之言,美在咸酸之外,可以一唱而三叹也”高度赞赏了黄的诗文,同时也重申自己的作文主张,即艺术的法度应符合自然原则,文理自然,方可姿态横生,其最高境界是韵外之致。

    后人评论

    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苏文忠公文钞》卷二十七:“公之诗不入诗家品题,而其论诗处,兴味自远。”

    方山子传

    方山子,光、黄间隐人也①。少时慕朱家、郭解为人②,闾里③之侠皆宗之。稍壮,折节④读书,欲以此驰骋当世,然终不遇。晚乃遁于光、黄间,曰岐亭⑤。庵居蔬食,不与世相闻;弃车马,毁冠服,徒步往来山中,人莫识也。见其所著帽,方屋而高,曰:“此岂古方山冠之遗象乎⑥?”因谓之方山子。

    余谪居于黄,过岐亭,适见焉。曰:“呜呼!此吾故人陈慥⑦季常也,何为而在此?”方山子亦矍然⑧问余所以至此者。余告之故。俯而不答,仰而笑,呼余宿其家。环堵萧然⑨,而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

    余既耸然异之,独念方山子少时,使酒⑩好剑,用财如粪土。前十九年,余在岐山{11},见方山子从两骑,挟二矢,游西山。鹊起{12}于前,使骑逐而射之,不获。方山子怒马独出,一发得之。因与余马上论用兵及古今成败,自谓一时豪士。今几日耳,精悍之色犹见于眉间,而岂山中之人哉?

    然方山子世有勋阀{13},当得官,使从事于其间,今已显闻。而其家在洛阳,园宅壮丽,与公侯等。河北有田,岁得帛千匹,亦足以富乐。皆弃不取,独来穷山中,此岂无得而然哉?

    余闻光、黄间多异人,往往阳狂垢污,不可得而见。方山子倘见之欤{14}?

    【注】

    ①光、黄:光州(今河南潢川)、黄州(今湖北黄冈)。②朱家、郭解:西汉时著名游侠。③闾里:乡里。④折节:改变从前的志节、行为。⑤岐亭:镇名,在今湖北麻城。⑥方山冠:汉代祭祀时乐师所戴。⑦陈慥:其父陈希谅,曾任凤翔知府,苏轼任凤翔府签判,与其父子友善。⑧矍(jué决)然:惊惶、急视的样子。⑨环堵萧然:形容居室的狭小和简陋。萧然,空寂的样子。⑩使酒:饮酒成性。{11}岐山:指凤翔府。{12}鹊起:喜鹊突然出现在前面。{13}世有勋阀:指其先世是有功勋的显赫官宦。勋阀,功绩,爵位。{14}倘:或许。

    《方山子传》系作者被贬黄州时写的一篇托文言志的名篇。传,是古代一种文体。是以记人物事迹为主的一种文章,多介绍人物的姓氏、籍贯、生卒年月、世系、生平行事等。方山子弃荣利功名而自甘淡泊贫贱的行动,对大难不死的苏轼有不少的触动,他便结合自己当时被贬黄州的处境,于文字之外,又寓有自己之情,是借他人之酒浇自己胸中之块垒。写方山子未尝不是自悲不遇,本文可以说是作者在黄州心态的一种形象的折射。

    第一段主要介绍方山子其人的人生经历,可以概括为少而侠、壮而儒、晚而隐。文章先对方山子作概括的介绍,开头点出他目前的身份是“光、黄间隐人”,为下文叙写二人在黄州重遇伏脉。然后概述其自少时至晚岁的大致经历:“少时慕朱家、郭解为人”,当指其钦慕朱家、郭解仗义疏财、排难解纷的品格,因而乡里之侠“皆宗之”。

    但是这么一个意气风发的方山子,为何最终“晚乃遁于光、黄间”,以至行为奇异、装扮奇特,连当地人都不知道他的来历和姓名,只看他所戴的帽子像古代方山冠的式样而给他取了一个“方山子”的外号。是什么原因让他走上了归隐之路呢?“折节读书,欲以此驰骋当世,然终不遇。”原来是一直有志于用世,却不得赏识任用,仕进无门,所以退隐以明志。

    第二段先叙与方山子在黄州猝然相遇的情景。由于事前双方都不知道对方就在黄州,故岐亭适然相遇使双方都感到惊异。苏轼的惊异是少慕游侠、壮怀经世之志的“故人”何以以这副装扮、这种形象出现在眼前;方山子大概也有同样的疑问,何以苏轼也竟沦落至此。

    苏轼答以贬黄之故的遭遇以后,方山子听后竟然表现出“俯而不答,仰而笑”的情态。这七个字中颇含深意,是对人物细节的一次很生动的刻画。俯仰之间是一种人生况味,是一种人生姿态!不答是因为不遇的人生悲苦痛楚本不可答,然亦不必答,同是天涯沦落人;继而仰天一笑,那是方山子对待生命态度,笑对人生,放下沧桑,不以物伤性,自得人生。然后写夜宿其家所见:“环堵萧然,而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生活如此清苦,精神意气却如此昂扬自得,妻子奴婢尚且如此,主人更不必说。侧面着笔,虚处传神。

    接着,作者却突然撇开眼前相遇的情景,转笔追叙方山子少时“使酒好剑,用财如粪土”的侠少风貌和19年前在凤翔所见到的壮岁方山子的形象。“方山子从两骑,挟二矢,游西山。鹊起于前,使骑逐而射之,不获。方山怒马独出,一发得之。因与余马上论用兵及古今成败,自谓一时豪士。”这一节人物形象的特写,将方山子壮岁时的文韬武略、意气抱负描绘得异常生动。

    第四自然段交代方山子的家世背景,是为了突出其“异”于常人之处,甘心放弃显赫的家世而庵居蔬食必有其自得之处。作者在此极度赞颂方山子独特的品德与修养,及超脱世俗的高尚美德,直接赞语仅有最后的“此岂无得而然哉”。前后联系来看,方山子虽走过了一条由少慕游侠,壮欲经世,晚隐光、黄的生活道路,但他身上又自始至终体现出侠的豪纵不羁之气。岐下与苏轼相遇,正值其壮岁“折节读书,欲以此驰骋当世”的时期,但他身上却没有一般士人的那种儒雅温文之气,而是英气勃勃,驰骋骑射,“马上论用兵及古今成败”,大有豪侠风采。直至晚隐光、黄,岐亭相遇,“精悍之色,犹见于眉间”。他身上固有的这种豪侠之气,正与其奇才异行相互表里。

    这篇人物传记完全摒弃了平铺直叙其家世、经历的线型叙述方式,没有按时间顺序先写其家世、产业,再写岐下相遇。而是采用了曲折起伏、纵横跌宕、夹叙夹议的方式,完全颠倒这一时间顺序,先写岐亭相遇,由相遇时“耸然异之”的印象折回到19年前的岐下相遇,以突出其壮岁的文才武略、英雄豪气,然后又转回目前,以“精悍之色,犹见于眉间”作照应,波澜迭起,跌宕曲折,淋漓尽致。篇末又故作荡漾不尽之笔,越显出烟波浩渺,含义深远。

    后人评论

    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苏文忠公文钞》卷二十三:“余特爱其烟波生色处,往往令人涕洟,故录入之。”

    亡妻王氏墓志铭

    治平①二年五月丁亥,赵郡②苏轼之妻王氏卒于京师。六月甲午,殡于京城之西。其明年六月壬午,葬于眉③之东北彭山县安镇乡可龙里先君先夫人墓之西北八步④。轼铭其墓曰:君讳⑤弗,眉之青神⑥人,乡贡进士方之女。生十有六年,而归于轼。有子迈。君之未嫁,事父母,既嫁,事⑦吾先君先夫人,皆以谨肃闻。其始未尝自言其知书也,见轼读书,则终日不去,亦不知其能通也。其后轼有所忘,君辄能记之。问其他书,则略知之。由是,始知其敏而静也。从轼官于凤翔,轼有所为于外,君未尝不问知其详。曰:“子去亲远,不可以不慎。”日以先君之所以戒轼者相语也。轼与客言于外,君立屏间听之,退必反覆其言曰:“某人也,言辄持两端⑧,惟子意之所向,子何用与是人言。”有来求与轼亲厚甚者,君曰:“恐不能久。其与⑨人锐⑩,其去人必速。”已而果然。将死之岁,其言多可听,类有识者。其死也,盖年二十有七而已。始死,先君命轼曰:“妇从汝于艰难,不可忘也。他日汝必葬诸其姑之侧。”未期年而先君没,轼谨以遗令葬之。铭曰:君得从先大人于九原,余不能。呜呼哀哉!余永无所依怙{11}。君虽没,其有与为妇何伤乎?呜呼哀哉!

    【注】

    ①治平二年:1065年。治平,北宋英宗年号。②赵郡:郡名,治所在今河北省赵县。③眉:眉州,治所在今四川省眉山县。④步:旧长度名,五尺为步。⑤讳:人死后书其名,名前称“讳”,以示尊敬。⑥青神:县名,属眉州。⑦事:侍奉。⑧两端:态度左右摇摆。⑨与:亲。⑩锐:快速。{11}依怙(hù户):依靠,依赖。

    王弗,苏轼的妻子,眉州眉山(今四川眉山县)人,乡贡进士王方之女,16岁时就嫁给苏轼。婚后,每当苏轼读书时,她便陪伴在侧,终日不去;苏轼偶有遗忘,她便从旁提醒。苏轼问她其他书,她都约略知道,二人情深意笃,恩爱有加。

    王弗于北宋治平二年卒(1065),年仅27岁。当时苏轼30岁,已由外任调回京师为殿中丞,失去相伴十余年的妻子,深感悲痛,于是在次年悲痛作铭,就是这篇《亡妻王氏墓志铭》。这篇墓志铭精心选择几则日常生活言谈,突出了王弗的贤敏睿智,及其对于生性真率随便的丈夫的忠告、帮助。她提出在人际关系中对两类人尤应保持警觉:一类是见风使舵、投人所好者;一类是对结交过于轻率者,表现出这位深闺妇女观察生活的精细和见识的卓然过人。

    文章开头说明王氏的身份,死亡的时间、地点,以及殡葬的时间、地点。作者自称己名“轼”,表示恭敬和严肃。从第二段开始简介王氏生平,这也是墓志的主要组成部分。作者先介绍王氏的名字、籍贯和家庭出身,称夫人为“君”,体现互敬互爱。接着交代她出嫁时的年龄和所生儿子名为苏迈。

    文中选取了王氏生前的几桩日常小事,来反映王氏的为人。她在娘、婆二家侍奉父母公婆“皆以谨肃闻”;陪伴丈夫在任上,经常告诫远离父母的丈夫,要按老父亲的教导办事。作者特别举出实例说明王氏注意来会丈夫的朋友,根据观察所得,分析其人的思想品质,提醒丈夫不要被奸邪谗佞之辈蒙骗。

    文中以较多笔墨记述了王氏“从轼官于凤翔”的往事。这可以说是苏轼第一次离家远行,独自带着娇妻幼子前往凤翔赴任。初涉官场,不知深浅,加上离家千里,苏轼曾经多次思念家乡以至于茶饭不思。没有了父亲的庇护,也没有兄弟陪伴,只有王氏一人默默相伴,从此,两人就风雨同行,在宦海沉浮了。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王氏不仅是他生活上的伴侣,更成了他精神上的依托。

    结尾写其享年,“年二十有七而已”,痛惜哀叹王氏的不寿;写作者父亲苏洵的话,既表扬了王氏“从于艰难”的高贵品质,又说明遵从父命“葬诸其姑之侧”的理由,读完这段言简意赅的文字,非常自然的,我们对王氏这位善良忠贞的夫人,也就有了较为全面的了解,印象深刻,久久难忘。

    结尾的“铭”有赞叹,有议论。既慨叹王氏早逝,又以能够尽孝母亲为慰,充分肯定王氏的一生恪尽妇道的美德。作者两次大呼“呜呼哀哉”,表明自己失去爱妻和贤内助的深切悲痛。全文仅四百余字,却全面而又重点突出地叙述王氏的生平,充分表达了苏轼和王弗夫妇之间超乎寻常的深厚感情。

    后人评论

    沈德潜《唐宋八大家古文读本》:“着墨不繁,而妇德已见。铭词可哀,不在语言之中。”

    记游定惠院①

    黄州定惠院东小山上,有海棠一株,特繁茂。每岁盛开,必携客置酒,已五醉其下②矣。今年复与参寥师③及二三子访焉,则园已易主,主虽市井人④,然以予故,稍加培治⑤。山上多老枳木⑥,性瘦韧⑦,筋脉呈露,如老人颈项。花白而圆,如大珠累累,香色皆不凡。此木不为人所喜,稍稍⑧伐去,以予故,亦得不伐。

    既饮,往憩⑨于尚氏之第。尚氏亦市井人也,而居处修洁,如吴越间人。竹林花圃皆可喜。醉卧小板阁上,稍醒,闻坐客崔成老弹雷氏琴⑩,作悲风晓月,铮铮然{11},意非人间也。晚乃步出城东,鬻{12}大木盆,意者谓可以注清泉,瀹{13}瓜李,遂夤缘小沟{14},入何氏、韩氏竹园。时何氏方作堂竹间,既辟地矣,遂置酒竹阴下。有刘唐年{15}主簿者,馈油煎饼,其名为甚酥{16},味极美。客尚欲饮,而予忽兴尽,乃径归。道过何氏小圃,乞其丛橘,移种雪堂之西。坐客徐君得之{17}将适闽中,以后会未可期,请予记之,为异日拊掌{18}。时参寥独不饮,以枣汤代之。

    【注】

    ①定惠院:即定慧院,在黄冈县东南。②五醉其下:苏轼每年都游赏定惠院,故“五醉其下”。③参寥师:僧道潜,於潜人,苏轼朋友。能诗文,时参寥来黄州探访苏轼。④市井人:指商贾。⑤培治:培土治草修理园林。⑥枳木:木名。⑦性瘦韧:指枳木枝干瘦劲有韧性。⑧稍稍:渐渐。⑨憩(qì气):小息。{10}雷氏琴:唐代最为著名的制琴家是四川雷氏家族,其中雷威最有名。{11}铮铮然:形容琴声铿锵有力。{12}鬻(yù育):卖,此处指“买”。{13}瀹(yuè岳):浸渍。{14}夤(yín寅)缘小沟:沿着小沟岸而行。夤缘,攀附,这里指沿着之意。{15}刘唐年:时任黄州主簿,苏轼的朋友。{16}为甚酥:一种米粉做的煎饼。苏轼在刘唐年家吃到这种味甚酥美的饼子,便问:“此饼何名?”主人也不知道,苏轼便道:“就叫‘为甚酥’好了。”{17}徐君得之:徐大正,字得之,苏轼朋友。{18}拊掌:拍掌,拍手而笑。

    元丰三年(1080)二月,作者初到黄州时,曾寓居定惠院,作有《初到黄州》诗和《定惠院海棠》诗。后来在朋友的帮助下,苏轼移居临皋亭,再建筑雪堂,买地东坡,躬耕自给,过着比较稳定的诗酒自乐的生活。每年的春天,他都要到定惠院游赏,因为那里有与自己患难与共的一株海棠,更因为那里有淳朴厚道的平民朋友,有无与伦比的乐趣。元丰七年(1084)三月初三,当他第五次畅游定惠院时,正好友人徐大正请求作记,说是作为异日拊掌的谈资,因此苏轼挥笔写下这篇游记小品。

    文中记叙了作者与二三友人一天愉快的游赏,信笔抒写,如一线穿珠,迤逦蜿蜒,鱼贯而下;如流水曲折,随物赋形,自然成河。从文中看出,作者不仅对当地风物十分熟悉,而且与当地居民关系融洽。文中充满了浓郁的人情味与乡土气息。

    游记开头即写游定惠院东面的小山观赏海棠,虽然只“特繁茂”三个字,但从“每岁盛开,必携客置酒,已五醉其下”来看,苏轼对这株海棠怀有深厚的感情,海棠生长在杂树丛中,其幽独唯有作者能作知音之赏。作者淡化景物而强化感受,大抵是因为曾经谪居于此,因此大有他乡遇故知的感慨,便自然地引海棠为患难之交。

    说赏海棠带有身世之感的话,那么接下来的观枳木则带有不甘屈服的精神意志。这些老枳木“性瘦韧,筋脉呈露,如老人颈项。花白而圆,如大珠累累,香色皆不凡”。这既是写枳木,也是表现了作者虽然不为世俗所容,却独具坚韧品性,也是“香色皆不凡”。

    在描写景物的过程中,苏轼还巧妙地加入叙述和交代。赏海棠时,交代“园已易主”,但“以予故,稍加培治”;观枳木时,插入“此木不为人所喜,稍稍伐去,以予故,亦得不伐”。这些尽管带有作者强烈的主观性趣味,但均透露出园的主人虽然是平民,却对作者怀有深情厚意。从“性瘦韧”的老枳木到味道极美的“为甚酥”,再到铮铮的琴声……可以看出定惠院中的一草一木、一景一物无不拨动作者的心弦。

    吃着美味的饼子,在竹阴花下饮酒作诗,不由得想起往昔之事,主客双方其乐何极!至此,游园的情趣已达到高潮,文笔迅速掉转,作者兴尽而归。然而又稍作婉转,添一笔,“乞其丛橘,移种雪堂之西”,这真是情趣之外的情趣,情谊之外的情谊。苏轼在雪堂住了六年,周围花果树木众多,在这样的一次野游中,还不忘为居所再添一些爱物,足见其热爱生活之心多么天真而执著,其中也体现出园子主人的厚道和质朴。

    本文仅四百来字,却涉及十几个人,十余个游玩事件。叙事写景,如流水曲折,妙趣横生。一方面体现出了作者热爱生活的积极态度,一方面写出了与参寥师患难之际的珍贵友谊,读来淡雅简练,却又回味无穷。

    后人评论

    王圣俞《苏长公小品》:“委蛇写尽乐趣。”

    记承天寺①夜游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②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③。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

    庭下如积水空明④,水中藻荇交横⑤,盖竹柏影也。

    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⑥如吾两人者耳。

    【注】

    ①承天寺:在现在湖北黄冈南。②解:把系着的东西解开。③张怀民:作者的朋友。名梦得,字怀民,清河(今河北清河)人。元丰六年(1083)也被贬到黄州,寄居承天寺。④积水空明:意思是月色洒满庭院,如同积水自上而下充满院落,清澈透明。空明,形容水的清澈。⑤藻荇(xìng姓):藻和荇均为水生植物,这里指水草。⑥闲人:这里是指不汲汲于名利而能从容流连光景的人。苏轼这时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这是一个有职无权的官,所以他自称闲人。在句中译为清闲的人或有着闲情雅致、高雅志趣的人。

    《记承天寺夜游》是苏轼在被贬于黄州的困苦境遇中写的,写于宋神宗元丰六年(1083),当时,作者正因“乌台诗案”被贬谪。张怀民,名梦得,清河(今河北省清河县)人。他于元丰六年贬谪到黄州,处逆境而无悲戚之容,是一位自制力很强,性格倔强的人。这就无怪乎苏轼要引他为同调和知己了。

    全文短短的八十余字,分三层,第一层叙事,第二层写景,第三层议论。首句即点明事件时间“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时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至黄州为团练副史已经四年了。诗作者见月色而“欣然起行”,充分显示出内心的喜悦,进而想到要与人分享喜悦,应该有人共同赏月,才不致辜负如此良夜。“念无与为乐者”这个“念”字,由“欣然起行”的“行”字转化而来,写出心理活动的发展过程。作者在寂寞中求伴侣,见明月而思同心;这就很自然地过渡到下一句:“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遂至”二字下得十分轻淡,好像不假思索,却包含着能一同赏月者只有这个人,非这个人不可的意思。由此可见张怀民在作者心目中的位置了。

    “亦未寝”的“亦”字,写出这一对朋友情怀相似。对方的“未寝”,也正是作者意料中的事。他不必具体去写张怀民如何如何,只这一句,就足以表达出两人的同心之情了。“相与步于中庭”,可以跟“无与为乐者”一句对照起来读,前后显得有照应,有变化。

    “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这是写月光的极度传神之笔。短短三句话,没有写一个月字,却无处不是皎洁的月光。作者用“积水空明”四个字,来比喻庭院中月光的清澈透明;用“藻荇交横”四个字,来比喻月下美丽的竹柏倒影,可谓钩魂摄魄,精练得无以复加。

    “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作者连发二问,却用不着作答。寥寥数笔,摄取了一个生活片断。叙事简净,写景如绘,而抒情即寓于叙事、写景之中。叙事、写景、抒情,又都集中于写人;写人,又突出一点:“闲”。月色常有,竹柏亦常有,但像我们这样赏月的“闲人”却不可多得啊!寥寥数语,感慨深长。它包孕着作者宦海浮沉的悲凉之感和由此领悟到的人生哲理,在痛苦中又得到某种慰藉的余甘。试想,一个被抛出喧嚣的功名利禄之场的“闲人”却能有“闲情”来欣赏大自然的美妙景色,这是有幸呢,还是不幸呢?看来作者是以“闲人”自居,也是以“闲人”自傲的。当时他虽有微官在身,却有名无实,“闲人”二字,也许不无牢骚吧?但他自宽自慰,从官场仕途的失意者,变为大自然的骄子,他投身于自然的怀抱,在大自然的抚慰中治愈政治斗争的创伤,从大自然的神奇秀美中获得精神的复苏和心境的安宁。他发现自然美,吟咏自然美,同时也在发现自己,吟咏自己。美学中所谓“物我同一”的境界,在苏轼这类作品中得到了完美的表现。

    “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作者最后这一句慨叹,诚然有自豪和自慰的意味,但较多的还是惆怅和悲凉。世间如此孤寂者又有几人呢?被罪之人,谪居的境遇,就像一条无形的绳索无时无刻不缠绕着他。虽然作者情怀豁达,尽力在排遣内心的苦闷,但消极的情绪还是无可奈何地流露出来。

    后人评论

    王圣俞《苏长公小品》:“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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