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大家站好,她跳了一段舞蹈,然后要求每个人模仿动作,看谁掌握得快。这是西亚一带流行的双脚交替快速踢踏的舞蹈,孩子们都是头一次见,学习半天还是不得要领。洛桑独自在一旁练习,他不像别人光盯着双脚,而是抬头面对着雪峰,双手叉腰,双脚由慢到快一遍遍练习,掌握了基本步伐后,腰肢即兴微微摆动,双臂自由地屈伸。佳莫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想:稍加点拨,他将达到舞者的最高境界。
最后,佳莫让每个人演示一次,并作点评。表扬了洛桑,同时指出几点不足。
当天晚上,三人商量了下一个步骤。
次日晨诵后,佳莫和小丽召集十几名学僧,“我先介绍剧情,然后你们分配角色表演一场,以此确定参加演出的人选。”
剧本是前些时候桑结根据历史写的故事,交由佳莫改编、润色,还未完成。这个剧本后来经洛追改编,取名《卓娃桑姆》,成为藏戏八大传统剧目之一,至今流传。
剧情大如下:
孔雀国国王有两个妃子,小妃聪明贤慧,遭大妃嫉妒。大妃只生二女,得知小妃快临盆,暗使人监视,若生男就除掉。小妃因难产而死,宫女卓娃桑姆偷偷将生下的男孩带出宫中交给一户农家收养。卓娃经常出宫送去衣食看望孩子,自称是他姑姑。孩子大写之后,与其他农家子弟一样砍柴放羊。国王老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因为没有继承人而焦虑。卓娃看准时机,向国王如实讲述了15年前的往事,已经奄奄一息的老国王下令接儿子回来继任王位。
佳莫讲到这里停了停,众学僧听得入迷,齐问:“那后来呢?”
“后来呀,放羊孩子当了国王,他宽恕了大妃,虔诚地信仰佛祖,还将佛教推广到其他国家。他就是历史上着名的阿育王。”
佳莫接着道:“今天就表演最后一幕,卓娃桑姆去接孩子回宫登上王位。洛桑,你来演未来的阿育王,我扮宫女卓娃。小丽,你给其他孩子们分一下角色。洛桑,今天不是正式演出,我不作任何规定,你可以完全按照你的情感、想法来表达,这样更真实。其他人也一样。”
稍事准备,演出开始了。地点在一间大屋子里,小丽成了导演,安排演员上场。
第一场是姑妈劝阿育王进宫。
洛桑和几名小学僧扮成放羊娃上场。接着是佳莫上场。
洛桑跑上前说:“姑妈啦,这么热的天气,别总来啦。”一边说一边掏出手帕为姑妈擦汗。佳莫惊诧他入戏这么快,而且从眼神、动作中她能感到一种真情实意的流露。
“姑妈今天来要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其他放羊娃都凑过来听。
姑妈讲述了往事,催促道:“孩子,不,未来的国王,请随侍女卓娃回去,满朝文武大臣都在恭候您呢。”
其他放羊娃都流露出惊喜羡慕。
洛桑的表情在复杂地变化着,他扶起正要下跪的侍女,像是自言自语:“姑妈,如果您是讲故事开玩笑也就罢了,本来这也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如果是真的,我实在不敢想象怎么去适应那种生活,我都觉得可怕。我喜欢头顶上的蓝天白云和脚下的青草碧湖,每天日落时分我们赶着羊群回家,阿妈端上了热气腾腾的晚饭,尽管是粗面糌粑和稀薄的奶茶。待东山顶上升起那弯弯的月亮,我们和意中人跳对对舞,大家围起圈子跳锅庄。姑妈啦,一只鸟被装进金丝编织的笼子里,它还是想念树上搭的窝,渴望自由的飞翔。”
佳莫震惊了,她用计“套”出了洛桑的真实想法,她还震惊,这孩子随口而出的话,竟如诗句一般优美,她忽然想,要真有这么个小侄该多好。
小丽发现佳莫有点走神,咳了一声。
“孩子呀,你的一番话把姑妈都快说服了,如果你能选择,姑妈不反对按照你的意思去做,可如果不允许你去选择,该如何面对呢?”
“姑妈啦,难道我不能选择自己的生活吗?况且我选择的是低贱的生活。”
佳莫换成女巫的声调低沉地说:“孩子,你放眼看看,同是众生,有高贵有贫贱,有美女有丑妇,这皆是前世作业,今生兑现。铁律轮回是无法选择的。”双方沉默了一会儿,佳莫又说,“你想过没有?你追求的那种田园生活离不开邦国的安宁,如果王位空缺,国家必陷入混乱,溺众生于苦海。”
洛桑点点头,“姑妈所言有理,可为什么非要我去填补呢?”
“想去填补的人多的是,可菩萨慧眼选中了你,而且从你出生那一刻就已确认。”
看着洛桑惊讶的样子,佳莫缓缓地说:“个中缘由待以后慢慢讲与你。你若仍执迷不悟,造下罪业,菩萨不容。”佳莫思忖,这些狠话不如借演戏说出,真到那时反不好出口了。
小丽示意,洛桑随姑妈回宫。
下一场戏是文武朝拜,新王登基。
洛桑换了一件新袍服坐在上面,由根柱扮司仪官宣布开始朝拜。
先是那几个放羊娃跪拜,嘻嘻笑着作鬼脸。接着是佳莫、小丽和几名大学僧扮作卫士、宫女跪拜,除了佳莫别人都忍俊不住,连洛桑自己也差点儿笑出来。最后是两个人戴着大臣面具出来跪拜,洛桑看着其中一人身影极熟,正要问,只见二人摘下面具,洛桑大惊,呼道:“师父、总管大人,快请起,怎能……小人、徒弟担当不起,这……”
洛追站起,稳稳地说:“洛桑,别忘了你是新国王呀。”
“师父,这不过是在演戏。”
“洛桑啦,把世间的事情搬上舞台不就是戏吗?”
塔布站起说:“新国王一举一动关系邦国福祉,望以众生为念。”
洛桑一脸茫然。
第二天,佳莫通知四名大学僧和两名较大的小学僧入选。看着别人都兴高采烈,洛桑不知为何却高兴不起来。
当晚塔布感激地说:“佳莫啦,多亏你想出的妙主意,大人面前我一定为小姐请功。”
佳莫忧虑地说:“两位大哥,后面的事情恐怕不会太顺当。”
“今天是九月初五,我看隔日出发,怎么样?”塔布问。
洛追点点头。三人研究到夜深。
经过旺秋几天来的精心治疗,洛追能骑马上路了,一行人初七早晨出发。洛桑很关切师父的身体,想问问又止住了,他觉得师父这几天好像总在躲着自己。
“洛桑哥!”是热热正向寺门小跑过来,一缕晨光投射在她身上,洛桑望过去,忽然觉得这个胖乎乎的小妹妹长成大女孩了,一对眼睛好似两颗成熟的杏子,闪烁出少女才有的那种不易察觉的眼波,一时呆住。
“洛桑哥,你们这是去哪儿呀?”
因为不让张扬,洛桑小声说:“我们跟着圣城来的官儿去参加燃灯节藏戏演出。热热,你有事吗?”
“阿妈让我来看哥哥回来没有,再告诉你那个姑妈早没影儿了,还说明天是集日,专门烙了红糖酥油饼,那你吃不成啦。”
“明天吃不成了,回来再去吃,谢谢阿妈啦。”
“洛桑哥,你们走多长时间?还回来吗?”
洛桑大笑,“当然回来啦,年底前就能回来。”
热热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洛桑哥这一去就不再回来了,直直地盯着。洛桑用手背拭去她眼眶内打转的泪珠,“热热,你今天怎么啦?我从圣城回来立刻就去你家吃饼,给我留着啊。”
“洛桑哥,我给你留着,一直留到你回来……”热热一扭身跑了,她就像迎着满天朝霞依依飞去的一只小鸟。
在以后漫长的岁月中,他们看见过对方,她是跪在道旁仰视,他则是远远地了了一眼,没敢走上前去。饼,热热一直给他留着,当得知他的身份后,她对家里人说:“我不配伺候佛爷,这饼是给洛桑哥留的。”后来热热成家了,仍住在镇上,不肯搬离,她把饼挂在门上,过段日子换一张,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临终时还叮嘱女儿要一辈一辈坚守下去,“他那天早上走之前说过一定回来的。”
女儿又传给女儿……只是后来不再挂真饼,改挂一张画的饼了。当地人把这种饼叫热热饼,香甜可口,若读者去达旺旅游,一定要品尝品尝。据说那块画着饼的牌子至今还挂在热热后人的房门前,因为与六世达赖佛爷有关,牌子后来刷成黄色。
这里的人们至今仍深深怀念着六世达赖喇嘛。当地人说,怪不得那天晚上雷电轰鸣,原来打闪是给六世佛爷来到世间照路呢,串串雷声那是为六世佛爷的鼓乐送行。他出生在藏南错那宗的达旺地区,具体地点已很难考证,乌坚岭一带的人们将传说中他的出生地,视为朝拜的圣地,尽管那里只剩下一堆石头废墟,却至今经幡林立、风马旗飘扬。
离开达旺,一行人向北行去,旺秋带50名骑兵殿后,央金率500民兵间隔半天路程。时令仲秋,但见平畴沃野,林木萧疏,经过夏季消融,雪峰间或露出坚硬的铁色肌肉。学僧们都是头一回出远门,一路上说说笑笑非常快活,洛桑心想,要是阿婆也跟着出来该多好。
队伍和贡布相遇后,贡布第一眼见队伍中有洛桑,不免一惊,心想莫非真的是他?可瞅瞅周围人的神态又不像,一问才知是去圣城演戏。因往后要不断与桑结联络,洛追建议塔布留下了贡布。一行人继续前行,由哲古错西行300余里即浪卡子,估算可以按时赶到,佳莫提议抓紧赶路,以备往后要有时间应对意外。
“旺秋,到拉萨后我干脆直接去找梅朵姐姐,把这事定下来,大人不会有意见的。”
旺秋瞧瞧四周,小声说:“我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事,大家好像都很忙,央金姐,这事先放一放吧,不着急。”
有三分之一路程是沿着羊卓雍岸边走的,洛桑由衷赞叹,果然不愧雪域第一圣湖。这湖不是一望无际的一片碧水,而是曲曲折折,山环水绕,布局错综,树草繁茂。往往是前方峰崖壁立,可一拐,又是一汪绿水。湖中有孤岛,也有大片高地,怪石嵯峨,芦花摇曳。湖水澄净,倒影如画,仿佛将天地宇宙缩聚于此。难怪为高僧观湖、众生转湖的第一去处。
秋天的羊卓雍,少了几分神秘,犹如卸妆的清纯少女,在她面前,任何邪思杂念荡然无存,与她对视,亿载不过刹那,瞬间即是永恒。
一路上,由佳莫伴随学僧。九月十二日下午,队伍在湖畔达隆寺扎营。佳莫向独自在岸边眺望的洛桑走过去。
“佳莫阿姨,羊卓雍真是神奇,往这儿一站,喜怒哀乐顿消,您有这种感觉吗?”
“有,一时间烦恼不见踪影。洛桑啦,你的情根很深,这正是修行的基础,见景生情,是止观双修的第一步。”
“师父讲过,这叫‘喜乐轻安’,进而修到‘寂静轻安’,最后达到‘等持无别’的佛菩萨境界。阿姨啦,你刚才讲到‘情根’,我还是头一回听说呢,我想,佛家把众生称为‘有情’,实际上是‘众生皆有佛性’的另一种说法,不知对不对?”
“洛桑啦,你是个聪明孩子,以后精进修习,会得大圆满。你的对对舞跳得很好,我想把这个舞蹈略加规范,在拉萨推广,也可上台表演。”可刚说完,佳莫就察觉到此话不妥,便没再往下说。洛桑听了却兴致很高,说一定积极参与。
第二天一大早,佳莫和小丽到湖边散步,雾中影影绰绰看到一个人在岸边徘徊,细瞧是洛桑。只听他轻轻吟道:
此刻默思上师尊面,
恰似眼前茫然一片;
倒是那情人的脸蛋儿,
栩栩在心中浮现。
佳莫拽了小丽一把,二人返回。佳莫在心中叹口气:这孩子果然才华出众,然情思太重,只怕以后……虽然她知道诗中的“情人”是指羊卓雍而言,依藏人习惯也可理解为“女神”。
当天下午,一行抵达浪卡子,这是宗政府所在地,属河谷地区,经济相对发达,市面也较繁荣。住宿地早已安排好,塔布上午派人通知央金,天黑前会合。按原计划,只等五世班禅一到,灵童的宣布和剃度就在这里举行。但佳莫提议临时改到前面20多里的桑丁寺。
“我也说不上为什么,只是觉得那里更适合。”
塔布和洛追合计一下同意了佳莫的提议。十四日天未明,仪仗队先行赶去,大队人马日出后上路,同时派人前去恭迎通知五世班禅,并由贡布禀告第巴大人。
桑丁寺紧靠羊卓雍西北角,甚至可以说,寺的一部分就建在湖中,山水环绕,风景优美。午饭后,佳莫约洛桑来到湖边,并有意把话题引到《阿育王》的演出。
“佳莫阿姨,您写的剧本真感人,就是放羊娃当国王有些不可思议,一下子转不过弯儿,特别是师父和塔布大人装扮大臣下跪行礼……”
“嗯?怎样?”
“我觉得很别扭,当时的表情和动作肯定不符合小丽姐姐导演的要求。”
佳莫知道这正是问题所在,可马上就要面对现实了。她看出塔布和洛追在尽力回避着洛桑,不得已面对时,竟难掩惶恐之态,而奇怪的是,自己心理虽也有些变化,但基本能以平常心待之。佳莫拉洛桑在岸边一块大石上坐下,她坐在较低的一端,她懂这是规矩。天气暖洋洋的。
“洛桑,放羊娃命运一夜陡变,这类事情历史上不乏先例。我给你讲一个真实的故事。”佳莫望着湖中深处一座孤零零的小岛讲述着……
“确是一个动人的传说。”
“是15年前刚刚发生的故事。”
洛桑颇感惊讶,“15年?那,那个公主应该还在圣城吧,今年才二十多岁。”停顿一下又说,“阿育王是由下而上,公主却是由上而下,更其不易,该吃多少苦呀。”
佳莫盯着不远处一棵还剩几片黄叶的杨树道:“众生烦恼何来?皆因将事理由简看繁。佛祖超度众生,方法就是把事理由繁看简。阿育王由下而上,好比是披上一件袍服,并须依新的身份行事,公主由上而下,无非是卸下一件袍服,少了一个身份,相比之下,公主其实比放羊娃更容易些。你想想是不是?”
洛桑点头笑说:“是这么个理。阿姨析事合理且每有创意,可惜相距遥远,我若也在拉萨,当拜阿姨为师。”
“洛桑啦,阿姨随便说说而已,哪敢为人之师。身份、名号即经中所指的‘相’,若参透‘诸相皆空’之理,万事复有何难?”
洛桑心生喜悦,用力向湖中投去几块石子。
佳莫适时转移话题,引洛桑讲述自己的身世,最后他讲到:“阿婆叫曲珍,听说佛爷小时在达旺避难就住在她家,可她从来不对别人提这事,具体我也说不清。”
听完洛桑叙说,佳莫突然感到,灵童转生在达旺恐非偶然,这前世今生、因因果果,一时难以理清。不知不觉,太阳西下,秋风阵阵,地上落叶沙沙作响。
小丽寻佳莫吃饭,发现二人均面湖沉思,走上前对洛桑道:“小小年纪有何心事?”
洛桑抬头一笑,“小丽姐,我正回想刚才阿姨讲的那个故事。”
“什么故事?你给姐讲讲。”
洛桑才复述了没几句,小丽大笑起来,用手指在洛桑额头点一点道:“那个公主就在你身边呢!”
佳莫挽小丽缓缓起立返回。洛桑大吃一惊,半天说不出话,好一会儿如梦醒一般追上去。落霞满天,从后看去,那两位女子的身影好似贴在锦缎上的剪影一般。洛桑默默道:“可敬的佳莫阿姨,该几番浴火,才换来这般潇洒。”
他隐隐感到要发生什么大事,而且是针对自己的。
当晚商议时,佳莫提议明天就宣布,留两天缓冲时间,十七日班禅佛爷就到了。塔布和洛追表示同意,并请佳莫多做安抚、开导工作。佳莫瞅那二人心神不定,仿佛明日将要天塌地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