蚊帐。帐门一放,里面的空间似乎就只容得下两个人。钟荩想起戏剧里的洞房花烛夜,就像这样的一个场景,不禁噗哧笑出声来。
她的眼睛、鼻子因为昨晚哭太久微微发红,又是洗了澡就上床,头发根根都翘着,身上穿着凌瀚的大T恤,就那么咧开嘴傻笑。凌瀚凝视着她,这让他坚硬的心瞬间柔情似水。
她还像从前一样,很容易就满足。
药失效了,他一夜都没合眼。
舍不得睡。
他曾认为他的世界里已经没有梦,只有残酷的现实,所以他拒绝做梦。
当她枕着他的臂弯,手搁在他胸口,他特意用薄被将两人的身子隔开,他不敢太过亲密,可是她的气息萦绕在他呼吸之间,她的存在感是这么强烈。
这不是梦。
她太累了,奔波了一天一夜,又能和他说了很多话,最后困得眼睛都睁不开时,她还在那嘟哝:我们说到哪了?
她的手自始至终与他紧扣着,为此,她一直维持一个睡姿。
她可是一个睡觉不太安稳的人。有时候,他工作疲累,睡沉了点,夜里没抱着她。早晨睡来,她经常是挂在床边,半个身子露在被外。
她还是恐慌的。
凌瀚爱怜而又疼惜地叹了口气,情不自禁侧身吻了吻她的额头。“钟荩,该起床了。”他的生物钟很准,现在差不多有七点了。
“让我再睡会,困!”今天还有许多事要做,但这一刻令钟荩太沉醉了。她掀开薄被,身子往前一凑,像猴一般,四肢缠上他的身子。“你好凉快!”她舒服地在他怀中蹭来蹭去。
凌瀚每寸肌肤都僵硬了,他摸摸她的头,苦笑道:“那你再睡会,我去给你做早饭。”
“我觉得你比较好吃!”她说得非常流畅,连腹稿都不要打。
轰-----血液直冲头顶,心跳骤然加速。
她在挑逗他!
“其实我很讨厌你的。”语气一转,多了点幽怨,“每次总是我先动心,你什么也不做。”
在江州是这样,在宁城也是这样。
“我在等你!”他的心从来就没离开过。
她睁开眼睛,清眸滴溜溜转了几转,“没有夸奖,这是你应该做的。”
他不禁莞尔,“那我还需要做点什么?”
“永远不要对我说谎,永远不准和我说再见。嗯?”
“对不起,吓着你了,以后不会的。”他以手指作梳,替她梳理着蓬乱的头发。三年前,她的头发及肩,现在剪短了,脸也比以前消瘦了一圈。
“今早不吃面条,昨晚撑死我了。”她小声嘀咕。
“傻不傻呀,吃不下,就不要撑。”昨晚他也心不在焉,面条多放了一点。
钟荩撅着嘴,朝他翻了个白眼,“傻的人是你!”她不就是想和他多呆会儿吗!
“想吃什么,我给你出去买。”他柔声说。
“凌瀚,你忘了我爱吃什么了?”
“等我五分钟。”他记得巷子口有家早餐店,有豆浆和小笼包子卖。
在院门轻轻关上的那一刻,里面的人、外面的人都不约而同吁了口长气。
凌瀚站了一会,才往巷子口走去。
一大早,太阳就非常的火,晒得人头发晕。上学的孩子骑着自行车从他身边飞过,铃铛响个不停。看着他们,他就会想起钟荩上学时的样子。
他很少回忆自己读书时的辰光,其实真没什么可回忆的。三点一线,每一天内容都是灰暗而又空洞的。因为孤儿的身份,别人看他的眼神都带着疏离与同情。他讲话很少,也没有朋友。想得最多的是赶快长大,早点自食其力。
遇到钟荩后,他的世界才变得五彩起来。
在失控击毙毒枭之前,他就有点异常。情绪莫名地狂燥,行为不受控制。似乎他体内住着一个魔鬼,左右着他的一切。和战友练习格斗时,他不慎将战友打伤。领导找他谈话,问他怎么了。他无法启口,当时在映入他脑中的那个影像不是战友,而是一个罪犯,他必须将之降服、击败。
如果不是这一桩桩意外,他即将升职。
他去医院接受心理辅导。
心理医生姓洪,正准备出国深造。辅导过两次,洪医生要走了,将他的病案转给另一位医生---他的妻子卫蓝。
卫蓝和他谈过话后,说要专家会诊下,她对心理学领域不太精通。他问他是不是患了很严重的病,卫蓝说不能下结论。
他的睡眠质量开始下降,经常从恶梦中惊醒,动不动就盗汗。出现幻觉的机会越来越多,他渐渐不能抑制,无法分清哪些是幻觉,哪些是真实。
他向卫蓝说起自己的状况。
卫蓝说你的意志像钢铁一般坚硬,不然你早就......她没有再说下去。
就在这天,他接到了钟荩的电话。
卫蓝说治疗期间,最好不要外出。他不以为意,自己又不卧床,又不输液,这病应该不严重。
钟荩怀孕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听钟荩说完之后,突地打了个冷激零。但不管怎样,他当即决定结婚。他给付燕打电话,付燕许久都没有出声。挂电话前,她说你陪我回趟宜宾吧!
他告诉钟荩自己要考虑下,然后就走了。他看见站台上的钟荩委屈的面容,平生第一次,他感到了惊恐。
他和付燕去了龙口镇。
付燕穿着厚厚的羽绒大衣,裹着围巾,戴墨镜,从镇头走到镇尾。她说:这里虽然风景如画,在我眼里,却如同地狱。
她说了一个和她有关的故事给他听。
她读师范时,有一年国庆长假,和同学去北京玩,住在工程学院,在那里,她认识了一个宜宾同乡。他英俊又开朗,谈吐风趣,两个人很快就热恋上。一毕业,她带他去下湾镇见爸妈,然后,她也要求去见下他的家人。他说爸妈早逝,哥嫂农活忙,没人接待他们,不要去。她想想有道理,也就没坚持。他毕业后,留在北京工作,为了和他在一起,她也决定去北京。爸妈坚持要两人先成婚,才同意她过去。已婚女子工作不好找,爸妈的要求又不好反驳,两人就匆忙在下湾镇办了婚礼,然后在北京也请了几个同学,结婚登记就往后推个两年。
他有个同学酒量特别好,一帮男人全喝挂了,他还优哉游哉地在那敬你敬她。同学对她说:新娘子,今天我无论如何都要敬你一杯,为你的勇气,为你的爱情。
她笑笑,举起酒杯。
同学一脸严肃,指指新郎:他曾经说他要一辈子孤单到老。在他的家族里,婚姻和后代都被魔鬼诅咒,没一个人例外。但是,你的爱让他战胜了魔鬼。祝你们幸福。
新婚之夜,守着醉醺醺的新郎,她独坐到天明。
第二天,她就坐车去了新郎的家乡----龙口镇。新郎的大嫂接待了她,他的大哥一身道士装扮,坐在土台上念经,二哥坐在悬崖边,一脸呆滞。他的父母那时都健在,妈妈卧床不起,爸爸用一根铁链锁在羊圈里,谁要是靠近,就啮着牙嘶叫。
大嫂让她走,永远不要回来,那样,就越安全。
她没有回北京,而是去了宁城。她给新郎打了通电话,她认为他们的婚姻太草率,他们并不适合相爱。
山里女子读书的很少,能读到大学的更少,她以为自己已努力改变了自己的命运,没想到命运又一次将自己推入了深潭。
她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
她换了名字,很快找到一份代课教师的工作。没想到,两个月后,她发现她怀孕了。似乎都没怎么想,她就决定把孩子生下。也许是存着一丝侥幸,也许是心里有一丝念想,毕竟她曾那么真挚地爱过一个人。
是个男孩,遗传了他父亲英俊的容貌。她把孩子留在了下湾镇,又只身回到宁城。
故事太长,在宜宾回宁城的火车上,付燕才说完。
凌瀚已经不恐惧了,他所有的疑惑,都在这个故事里找到了答案。
当命运向你扬起刀时,你只有闭上眼,默默等着刀落下。
下火车之后,付燕又和他去了一个地方。那是幢高耸壮观的大楼,“远方”两个大字炫目地立在楼顶。
付燕自嘲地笑了笑,命运真是诡奇,三十年后,我们竟然又生活在同一个城市。然后她接着说,他再婚了,但没有孩子。他是正常的。你也很好,你......自己决定,你要不要那个孩子。
他没有去见那个给了他生命的男人,没有必要,那个男人也不知他的存在。
他回到北京。他问卫蓝,精神病会有遗传吗?
卫蓝震惊地瞪着他,你知道了什么?
他吼叫道:回答我问题。
卫蓝说,是的,精神病有百分之六十是基因遗传的。
那有没有幸免的?
卫蓝沉默了一会,说道:有些人的潜伏期长,一旦发作,会非常可怕。也有一些隔代遗传,但他的子女就逃脱不了那样的厄运。
他摆摆手,离开了卫蓝的办公室。
卫蓝不放心,第二天一早来到他公寓。在这个夜里,他眼睁睁地看着命运之手夺走了曾经让他幸福无比的一切。
卫蓝同情地对他说,她会努力替他医治,但他必须配合,首先要好好吃饭,让身体强壮。他有坚强的意志,什么都能克服。
他苦笑。
门铃响了,他木然地去开门,钟荩瞪着一双失神的大眼,扶着门框,喘得腰都直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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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面不大的早餐店,热气蒸腾,食香诱人。店中生意特好,买油条还得排队。凌瀚请服务员帮他打包了两份的豆浆和油条,看着刚出锅的米饼也不错,他也要了两份。
他没带钥匙出门,轻轻叩了两下院门,就听到钟荩边叫边向这边跑来。“来了,来了!”手机贴在耳边。
谁一大早打来的电话?
钟荩朝袋子里探了几眼,拧拧鼻子,用唇语对他说道:好香啊!然后,又继续讲电话:“真不是有意放你鸽子,我来看朋友......当然是男朋友啦......呃?我有男朋友很奇怪吗?工作是重要,恋爱也不能轻怠啊,我都讲过了要在三十岁之前把自己嫁出去,所以碰到对眼的,就紧紧抓住。”
她拽住他衬衣的衣角,像个小尾巴似的跟着进了屋。
“我男朋友呀......没有汤主任帅,一般人,因为我也是一般人。我们在同一个轨道,频率相同,磁场相同,自然的就吸引了......啊,有米饼,我要吃两只......呵,和我朋友说的......。谢谢汤主任的关心,再见!”
钟荩随手把手机放在茶几上,连忙扑上餐桌,她把油条分成两半,用米饼裹住,张开嘴巴,狠狠地咬了一大口,“这样吃最香。”
凌瀚看着她嘴巴鼓鼓的样,直皱眉:“先喝点豆浆润润口,很干的。”
“你给我倒。”钟荩理所当然地等着侍候。
凌瀚轻笑摇头,很想问这三年她怎么过来的,话到嘴边,还是苦涩地咽下去了。
客厅的门和窗都开着,阳光蒸发了夜露,同时,把空气也浸湿了。带有水汽的草木清香随习习的晨风吹进屋,令人心宁神静。
钟荩今天的心情似乎格外好,声音里都跳跃着愉悦:“昨天晚上感觉整个天都塌下来了,今天,却又觉得那些又算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一件件解决呗。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凌瀚捏捏她鼻子,“话真多。”
“我老了还爱唠叨呢!咋了,嫌弃我?”她蛮横地斜睨着他。
他低下头喝豆浆,不搭理她。以前没发现她像人来疯,真是越过越小了。
她吃得并不多,不知是不是昨晚真吃撑了,一只面饼、半根油条都没吃完,豆浆也只喝了半杯。
“我先回家一趟,换身衣服。然后,我要去趟单位。”她对他说道。
他起身,“我送你。”
“不要了,我把车停在巷子外面。”
“过来吃晚饭吗?”
“嗯!”
走之前,她依进他的怀中,吻了吻他的嘴角。他摸摸她的脸,象征性地回应了一个吻。
“凌瀚,”她扭过头,看向墙角的行李箱,“你要是再讲谎话骗我,或者你不辞而别,我不会恨你,也不会去找你。我就在这儿,我还是我。人生不就是N个三年吗!”
你见,或者不见我
我就在那里
不悲不喜
你念,或者不念我
情就在那里
不来不去
你爱或者不爱我
爱就在那里
不增不减
你跟,或者不跟我
我的手就在你的手里
不舍不弃
来我怀里
或者
让我住进你的心里
默然相爱
寂静喜欢
钟荩脑中不知怎么跳出网络上非常流行的一首情诗,她想念给他听一下,但她怕自己会哽咽。
他们看上去像重新在一起,可他们之间还有许多问题存在,她多希望他对他们的以后有点信心,不要再来个成全主义。
“你是明白我心的,我还是想用语言表达一下。”她抬起头,灼灼地盯着他,“我爱你,凌瀚!”
她拉开院门走了,脚步轻盈,还回眸对他灿烂一笑。
方仪已经起床了,她看上去并没有颓废、消沉。俨然如美女圣斗士,神采奕奕,着装打扮和平时没什么区别,甚至还坚持每天下午去练瑜伽。她没遮遮掩掩,找了个熟悉的律师替她拟离婚协议。至少在表面上,美人赢得起,也输得起。
她告诉钟荩,财产已经一一清查登记、列表成册,周五下午她和律师去找钟书楷签字。按照钟书楷的意思,现金归他,房产归她。方仪决定把现在住的房子卖掉,她和钟荩临时租房住。以后碰到合适的,再搬过去。她没提给钟荩买房子的事。
考虑的这么全面,钟荩想安慰她几句都没机会。方晴来宁城两天,就给她打发回安镇了。
“我也想掴他几个耳光,把他的脸抓烂,让他无法见人。或者跑去他单位闹,让他声名狼藉。不行,我不想成为这样的怨妇,也不要假惺惺的同情。所有的羞辱和痛苦、恐惧一点都少不了,何苦把自己弄那么惨?要让他忘不了你的好,可是这辈子他又回不了头,那才是真的狠。”
方仪优雅地弹去烟灰,冷冷笑道。
花蓓送钟荩的一条薄荷香烟,给她找到了,现在是她的良伴。
钟荩想约钟书楷谈谈,他拒绝接听钟荩的电话,也许是无颜以对。
“他快乐的日子是倒着数的,我有女儿,有家产,他有什么呢?”方仪双眼间扬起一抹讥讽。
钟荩默默叹气,去厨房给方仪榨了杯果汁、煎了个鸡蛋。她担心方仪会嫌油腻,正准备劝慰几句,没想到方仪一声不响把盘子接过去了。
漂亮的容颜,会为婚姻锦上添花,却无法改变婚姻的命运!执著地去呵护,有什么意义?
钟荩的年假还有一天,她不必按时上班。她是十点钟到办公室的。
牧涛在等她,还把景天一也叫来了。
三个人去了小会议室,牧涛把门关得严严的。
钟荩汇报了去宜宾了解到的情况,付燕与戚博远的关系以及汤辰飞到过龙口镇的事。她刻间隐瞒了凌瀚的存在,那和案件无关。
景天一清咳两声,和牧涛交换了下眼神。
“这位汤主任对戚博远似乎是很关心的。”景天一捏着下巴,琢磨道。
牧涛会意地点点头。
钟荩说道:“我来做个假设,假如汤志为不知道付燕有过婚史,而这件事不小心给汤辰飞发觉了。汤辰飞不喜欢付燕,那么他应该是把这件事告诉汤志为,揭穿付燕的面目,对吗?”
“说下去。”牧涛说道。
“汤辰飞却没有这样去做,我想肯定不会是他喜欢付燕。要是喜欢,不会如此辛苦地去挖掘事实了。只有一个答案,他也恨汤志为。他要看着汤志为被骗,要让汤志为成为一个笑话。他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让真相自我暴露。”
景天一摇摇头,“汤志为和付燕都结婚这么多年,她之前有没婚史已经不重要。我觉得不会这么简单。”
“老景,汤志为前妻那件凶案你知道吗?”牧涛面色凝重。
“我那时在基层工作,听说过,但不很清楚,是件悬案,凶手没抓着。”
“你找相关人士悄悄打听下。”
景天一脸露为难之色,“我尽量吧!”
“那个......录像带有没什么消息?”钟荩一直牵挂着这事。
“没有。”
钟荩哦了一声,很沮丧。
“戚博远从北京回来了,我想法院很快又要开庭了。我们继续调查,不要受那个影响。”牧涛说道。
“我明天去看守所看望他。”
“注意言辞。精神病人和癌症病人一样,你不告诉他实情,他活得挺自在。他要是知道了,精神立马崩溃。”牧涛叮嘱道。
钟荩怔了怔,这句话,卫蓝也说过。
想到卫蓝,才想起该给常昊回个电话。她和他说好,到了宁城和凌瀚聊过后就给他回电话。
常昊好像一直守在电话边,刚接通就有人接了。
“一切顺利吗?”他先问道。
“嗯,目前是这样。我刚从办公室出来。你在干什么?”
常昊沉默了一会,像是叹了口气,“北京今天在下雷暴雨,没办法出门。”
“胳膊有没发炎?”
“还好。”自嘲地倾倾嘴角。
“常昊,真的感谢你。不然,我到现在还蒙在鼓里。”钟荩真挚地说道。
“不必了。法庭见!”
“法庭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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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声闷雷,仿佛来自遥远的天边,从天际滚过。雨点噼呖啪啦打在窗台上,清脆有声。要是打在人身上,会很疼的。
办公桌上的座机很有耐心地响着,助理听不下去,从外面跑了进来。是法政大学通知常昊这月讲演的时间和地点。
助理看看站在露台上的常昊,抓了抓头,他觉得今天的常大律太过沉默,他没打扰他,把通知放在桌上,又出去了。
办公桌上,堆满了房地产和不少资产的证明文件。C公司即将发行1000亿的证券,作为承销商证券公司的法律顾问,常昊要忙的事很多,但他就是静不下心来。
阴雨天气,受伤的手臂处隐隐发痒作痛。
在下湾镇时,钟荩突然晕倒,他伸手去接,不慎把缝好的伤口又撕裂了,当时血流了一地。幸好主人回来了,稍微懂点医,给他上了些中药,才止住血。
他准备向主人询问付燕的消息,苏醒过来的钟荩阻止了他。
他们当即回宜宾。
在路上,钟荩一直发抖,却不像是身体虚弱,而是精神异常慌乱。她说道:作为一个小检察官,接这么大的案子,我以为是我幸运,原来是天意。它就像一根线,牵引着我走向源头。可是,他怎么就确定精神病会遗传,他不是一直好好的么?到底发生了什么?
泪水流得来不及擦,她无措地捂住脸。
他听不懂她的话。
他们走了一路,她就说了一路。她的恋爱、夭折的胎儿、临走前留下的那句“我爱你”、包包里的跟踪器、海鲜饼、他对她失声说“真想自私一点”......
“他应该是在意我的,对不对?”她问他。
他的心情说不出的沉重,掏出手帕递给她。“跟我回一趟北京。”
“呃?”
“我会帮你找到所有的答案。”
“他是特警。”
“相信我。”
第二天,他们飞北京。他将她带回他的公寓。电梯口,她无力地靠着墙,嘴唇和脸色都发白,坚持要去住酒店。
“你就迁就我一次吧!我没有力气几个地方到处跑。”他举起伤臂。
她躲避着他的目光,有些局促地四下张望。
最终,她妥协了。
他的公寓简洁得使房子空旷,干净到令人头皮发麻。他在书房的沙发上给她铺了个临时床。其实他很想把卧室让给她,但他就是知道她不会接受。他把助理叫过来,去商场买了一大堆女生用的东西。
助理一看到钟荩,就笑得心领神会。直到常昊瞪了他几眼,他才识趣地收敛了笑意。
钟荩非常过意不去,一再道谢。
“你再说谢谢,我就不管你了。”他气她的过分矜持与见外。
她咬着唇,十指绞着。
“我不为谁,我是为自己。”他咕哝道。
她不解,其实他也不明白自己这话什么意思,反正他没有一点勉强。
他下午出门了。军方里的消息不好打听,但也不是没有一点办法。几年来的律师生涯,他也结识了不少人。他们总是找他办事,他很少麻烦他们,这次,总算给了他们一次机会。
将近午夜,他带着一卷带子回家来。
站在楼下,看着书房里透出的灯光,心,蓦地柔了、软了、暖了。
把带子放进机器里,他看向沙发上的她,有些犹豫,不知道让她看到那些对不对。她说:我挺得住。
带子是从精神病院拿过来的,开始的日期是凌瀚从江州回北京之后的隔天。是一个窄小的房间,窗户上装着铁栅栏。凌瀚好像失控了,两个高壮的男护士想按住他,他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拳一脚就把医护打倒了。外面又冲进来几个医护,其中一个手里持了电棍,朝着他挥去。凌瀚扑通倒地。再次醒来,他的眼神迷茫而呆滞,当有人走近,他跳起来,眼神变得疯狂、无畏。他撕破了身上的衣服,像原始人一样在房间里横冲直撞。他用头撞墙,额头上裂开了一道口子,血把脸都染红了。医护给他注射一针镇静剂,他终于安静下来。医护给他穿上病号服,把他的双手双脚与四根床柱捆在一起。
凌瀚不知做了什么梦,笑了,很温柔。然后,他轻轻一叹,喃喃叫道:钟荩!
眼泪如滂沱大雨,倏然狂落。
常昊把电视机关上了,安静的客厅里,只有她抽泣的声音。单薄的肩膀耸动,仿佛脆弱不堪。
他鼓起勇气握住了她的手。
他们没有和卫蓝约定,直接闯去医院的。卫蓝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刚做了套孕检操,正躺在床上休息。
看见钟荩,卫蓝板起了脸,“关于戚博远的案子,我没什么话要说。我准备上诉。”
钟荩站在床边,恳求地看着她:“我不是为戚博远的案子,我是为凌瀚来谢谢你的。”
卫蓝冷笑:“迟了三年的感谢会不会太晚了?”
“她并不知情。”常昊看不下去,插了句话。
“这是理由吗?爱得甜甜蜜蜜的男友随便编了个谎言,你就信了?你要知道,他那时已经有发病的征兆,他都是用超强的意志在抵抗。而且,非常可怕的是,他清楚自己的病。你就那样放弃了他,把他扔在冰冷的世界里,他居然还只记得你的名字。”
“你说得很对,我是个白痴。”
卫蓝嘲讽地挑着唇角,“我们花了一年的时间才治愈了他,但不代表就不会复发。你是要回到他身边去?”
钟荩的手,捏得紧紧的,可仍旧抵不住胸口涌上的寒意和痛楚。“我从来就没离开过他。”
“你觉得你很伟大?”卫蓝摇头,“我告诉你,你所谓的爱情,对他现在没有一点益处。他是一位特警,特警以牺牲在战场上为荣。他已被剥夺了做特警的资格,他不能开车,要常年服药,定期检查,不可以结婚,当然也绝不能要孩子,他随时有可能发病。这样的他,怎么回应你的爱?你可以说你不需要回应,那你可以完全忽视他的尊严吗?他用两年的时间,让自己成为一位犯罪心理学家,这里有他想让自己成为一个自食其力的人,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想让你看到他过得非常好,他要断绝你的念想。你那天来找我了解情况,我一下就猜出你是谁了,他的情绪起伏太大,我当时紧张了一下。他上次精神彻底分裂,就是在一次情绪失控之后。如果我是你,我会把这一切烂死在肚中,当作什么都不知道,也不要再打扰他,还给他一片安宁。”
钟荩吸了吸气,声音带着轻微的颤动:“因为你不是我,所以你根本无法理解我的感受。很多事就是这样,发生在自己身上,就做不到理智。作为精神病科医生,你一定早察觉到戚博远的异常,但你拒绝接受。你坚持说他是蓄意谋杀,而非精神病发作。这公平吗?”
“你......”卫蓝气到了。
“凌瀚明明离我那么近,你让我装着视而不见,我做不到。”
“那你就等着后悔去吧!”
“他不会让我后悔的,因为他爱我。”钟荩脸上闪烁出一缕坚定、执著的光泽,她轻轻点了点头。
下台阶时,常昊一直侧目打量着钟荩。
是什么力量让一个脆弱的女子突地生出无穷的力量,变得坚定而又自信。
他没有爱过一个人,也不知爱能深到什么程度。今天,他似乎有点懂了。
爱一个人,原来可以忽视时光、无畏病魔。
如同结婚誓词里所讲:无论疾病与贫穷,不离不弃!
钟表的秒针稳稳跳动,一格一格慢慢走过,时间在静静流失。
钟荩回宁城已经快三十个小时,他却觉得像过了很久很久。思念一个人,仿佛连呼吸都放缓了。
砰,他心里突地绽放出一朵花,轻姿淡雅,婆娑摇曳。
他捂住心口,慢慢坐下。
有一个故事还没开始,就已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