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他才是这场梦真正的主人。
他易生,就是恶的。
王嬷嬷扶好樊弃,有些诧异的看着面前陌生的两个少年。易生的笑声明明很轻,却能清楚的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那每一句笑,都带着一股抹不开的怨气,不断盘桓在所有人身边。
他才是醒着的那个人。
这场噩梦,谁都逃不掉!
樊弃贪婪的靠在王嬷嬷温暖的怀中,她厚实的肩旁比刀枪都有力,正小心翼翼的环住他这个受伤的可怜人。他已经好久,都没有被抱过了。
没想到迟来的温暖,原是这样诱人。
王嬷嬷抱着颤抖的他,心中五味杂陈。若是她的孩子也在那次活过来了,恐怕也长这般大吧。
王嬷嬷几乎是本能的,又出于一种恍惚,双手搂紧樊弃瘦弱的肩旁,轻柔的将他拾进怀中,能给予几分温暖就多给予他几分。
她细细看着樊弃,越发感同身受他的无助。曾几何时,她的孩子也这样依偎在她身边,与她有说不完的心事。
有些回忆被打开,才让人恍然发现,一切都已成为往事。
他们都是凡人,他们都有被爱的权力。
樊弃蹲下身,他捂着耳朵,绷带背后隐隐有血丝渗透。双眼的疼痛伴随着心底那个遗落的黑洞,不断地将樊弃,一点一点,一点一点的吞噬干净。
不是这个世界变了,是你,是你易生变了!
他开始怀疑,自己这么多年的陪伴,到底是为了什么?面前人已非彼时人,当初的易小七随着林意死了,而他樊弃,还在为什么活着?
他再也不是阿竹了......
满眼皆相识,论心自不同。
往事全成梦,浮生渐绝空。
樊弃猛地站起身,深呼一口气,他偏头不再理会身边的人,双手摸索到玉石一般冰凉的房门。
他的手指在门缝边缘试探,颤抖却很用力的握住半开的门框,郑重其事的跨出了左脚。
他赌一把,前方就是他想要的。
半高的金石门槛卡住他着急探寻的身影,樊弃敏锐的嗅到屋内经久不散的血气,心中却是慌乱万分。他感受到,胸腔里那颗心脏,突然有力的,开始为他跳动。
他拍拍衣袖边不存在的灰尘,昂首挺胸的准备前进。
王嬷嬷一下惊回神,她拦在樊弃跟前,四下打量了他一眼,伸手立即挡住门口,又恢复起当家嬷嬷的气势来,沉声问道:“里面的可是司康家的少爷,你进去作什么?”
她的声音刻意压得很低,却不失威严。面前的少年如此羸弱,王嬷嬷也起了怜悯之心,只是侧站在他旁边,又把原话细细的问了一遍。
樊弃只是抬脸,拾起原先的君子一笑,却卯足了劲大声回道。
“我是医师,我能救好司康少爷。”
“只有我能。”
王嬷嬷被这声暗自吓了一遭,下意识的回头往屋里瞧了一眼,她生怕一个不留神,这孩子就被突然冒出来的侍卫驾走,从此再也没了声响。
在大户人家里,一句话都能招来无端的横祸。少年能不懂事,她却不能。
她横腰,一下拦住了半边门。这几天,她见过形形色色的医师,像他这样胸有成竹的倒是头一个。
她想起早晨看自家少爷那样的惨状,连外行人都知道难以根治,又岂是一个无名无状的民间郎中能搞定的?王嬷嬷一边想着,一边继续仔细打量面前的少年。
还是个瞎眼的,她心想......
樊弃冷冷的站在她身旁,他能感受到那道试探的目光由上而下的扫过他的全身,细密的一点隐私都遮不住。
可他不会再躲闪了,从现在起,任何目光,只要是为他停留的,他一一照单全收!
他挺直腰杆,仍旧不置可否的笑着。
而这一次,妥协的终于是对方了。
“你等着,我去和夫人禀报一声。只是这事不小,你若没有十足的把握,是要掉脑袋的,可想清楚了?”
王嬷嬷叹了口气,终是让步。无论她出于什么心情,还是在进屋前又叮嘱了他几分话。
这种顾事周全,小心翼翼的性格,早已刻在这位年迈的老妇人短暂的一生里,成了她无形的标签。
“那就,谢谢婆婆了。”
樊弃乖乖站在门边,收回了踏出去的腿。王嬷嬷最后用余光瞄了一眼这位连说话都软言软语的少年,也跟着心情好了起来,低头就往里屋走。
他那句甜糯糯的婆婆,盲目的冲淡了屋内的死气,随着王嬷嬷的话,司康府终于迎来了春日的降临。
未等半炷香,一句焦急的呼唤声便将樊弃尊贵的请了进去。
易生靠在廊柱边,他并不惊讶,也仍是面无表情。
王嬷嬷此时已将樊弃看成半个主子,一点也不敢懈怠。她伸手揽在他的掌边,弯腰准备扶他进门。
屋里的门槛一下变低了许多,樊弃的脚稳稳当当的跨了过去,如今的他,只要心安理得的往前走就行。
再无须思前想后,一切已成过往。
末的,他半只身子停在屋内,人顿了一下。
“小七哥哥,阿竹要走了。”
这一走,再无阿竹了。
阳光跟着偷溜进屋内,只余下屋外的阴影独自叹气。旭日总会落下,温暖也不会只分与一人。朝夕的相伴,也终会走到尽头。
易生抽出怀里的那封信,红色的小篆清秀的写满整个封面的樊弃,信件很薄,风都能吹散,可它静静的等待了这么久,却以这样的方式再与故人相见。
纸上谈话终得浅,昏昏灯火诉平生。
樊弃的心突然漏拍了一下,一种突如其来的恍惚游遍他的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它们在呐喊,在尖叫,在无力的提醒他什么。
他想回头。
可这一切,都晚了。
易生十指轻捻,缓缓顺着字迹向下撕裂,信纸被一分两半,再一半、再一半......星星点点的纸屑如同漫天的雪花,纷纷洒洒的坠在人间。
它们黑白分明,再写尽爱恨情仇,也终是看不懂人心。
有一阵风吹过,它捎走易生身边最后一抹余温,冷冰冰的留下满地的感伤。阳光向远方偏移,默默推动着山河变迁。
曾经时光是这样过的,只是太阳落山的很快,他总是要抱着阿竹多呆一会儿;如今时光依旧这样过去,只是这太阳,没了怜悯,把他推向黑夜,而阿竹,再也看不见了。
这样也罢,这样也罢。
易生扔下手中遗留的碎片,弯腰,抬手并与胸前郑重行拜礼。
“那就祝樊郎,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