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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雪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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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寒星蹲在房顶上。十一月的京城的夜,风吹得人牙齿同脚一块儿打跌,她习惯性的伸出手捂耳朵,碰上去才发现耳朵已经冻得都木了,用力拧都不觉得疼。

    那也没什么捂的必要了。杨寒星放下手,别了毛领遮住,期待着它一会儿能良心发现了回点温,可别再冻伤了。冻伤是最烦人的,她深有体会,伤着的时候反而不觉得什么,一旦天气回暖要开始好了,从伤处起,一点点蔓延到五脏六腑都是抓心挠肺的痒,痒得人只觉得烦,做什么事的心情都无。

    干什么活都不容易啊。

    杨寒星手插进怀里,一边叹气一边探出脚尖把方才掀开的瓦片往旁边再挪一点。

    下边是东阁大学士杨延和的书房。书桌上、后边书柜上都是琳琅满目的书,旁边两三个炭炉在烧,看得见的袅袅蒸腾的热气。杨大学士斗篷搭在椅背上,正在训人。

    训的人杨寒星也认识,户部给事中杨惜,杨大学士的侄子,从小就跟着杨大学士,后弘治十八年以二甲二名登科,授户部给事中入朝为官,也不曾另辟府邸。

    “永修,”说是训人,其实杨大学士语气很和缓,一边叫着杨惜小字一边把手中折子推了过去,“你且看这折子。”

    杨惜没接,仰起头,神情是全然的不撞南墙不回头:“折子是侄儿写的,侄儿不用看也倒背如流,叔父有何想说的,直说便是了。”

    他仰着头,刚好对着杨寒星蹲着的房顶,杨寒星稍微低头便能清清楚楚看见他的脸。

    其实她只当初公办时匆匆见过杨惜一面,她记性好,故现在还记得——但只是记得,见了这个人能知道就是这人,究竟长得如何,却话到嘴边无论如何说不出,仔细想想脑中也模糊。

    这次算是第一次仔细瞧他。

    长得是真挺不错,剑眉星目,身形也挺拔,只是眉眼间尚有少年稚气——确实也年轻,二十岁名动京师的登科,如今也才二十有二。五官间能看出杨大学士的影子。

    “永修啊,”杨大学士叹气,“叔父同你讲过许多次了,宫中的,一个都惹不得!要不是这折子先到了内阁,李阁老瞧见了同我讲,到时候你”

    “文死谏武死战!”杨惜依旧仰着头,脸上全是激愤。

    他一生气起来,身上那些杨大学士的影子便找不到了,杨大学士向来不会这样明显的爱憎写在脸上的。

    “何况侄儿还是言官,直言是本分,纵死无憾!”

    杨大人又叹了气:“纵然如此,只陈他不是之处便是了,阉狗奸党这等词,出现在奏章中”

    杨寒星都想跟着叹气,这种人,一路顺风顺水,因不曾被捶打过,便想着这世间除了黑就是白,邪绝对不能压正,说了不懂,懂也不听,谁见了都得头疼。

    虽说她也很是感慨,行动倒并不留情,除了手从怀里伸出来时有些不情愿,就着院子里灯光拿炭笔往纸上写的每个字都别有深意:丁卯年冬月初三,东阁大学士杨延和于府中同其侄杨惜言“宫中人”。又旁边画两个小人,寥寥几笔,杨延和杨惜的神态都惟妙惟肖。

    下边杨惜在忿忿的顶嘴:“侄儿这两个词用的有何不对?他一个太监,太祖祖制官宦不得干政!他却这般霍乱朝政,难道不是阉狗?到处拉拢朝臣,义子义孙,结党徇私,难道不是奸党?”

    杨惜看着越说越生气:“刘首辅、谢大学士这样的贤臣良将不是他逼走的吗?圣上不问朝政贪溺声色不是他蛊惑的吗?贪灾款收常例卖官鬻爵的不是他吗?肆意廷杖大臣以至于死的不是他吗?侄儿折子中可有虚言?言官议政,侄儿可是不遵法制?既都无,侄儿这折子为何不能往圣上跟前递?”

    刘首辅那样的本事威望,也还是被落魄归故里,你这折子递上去还能好到哪儿去?你自己倒是事小,果真出了事,父母兄弟宗族跑得了吗?

    反正冻着也是冻着,杨寒星索性替杨大学士训小辈:怎么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

    但杨大学士并没这样说,他踌躇了又踌躇,斟酌了又斟酌,半晌才开口,尽量委婉:“永修,你一心为国,这是好事,叔父也不愿意拦着你,可凡事谋定而后动,之前你也上过折子,结果如何?做事前总归要先想一想。”

    看来真如传言中那般,他是真疼这个侄子。杨寒星搓着手,看见杨惜顿时呈现出错愕的神色,然后一直高昂的头终于慢慢低了下去。

    “我自然知晓你这折子是要递到圣上跟前去的,可如今这朝政,你且想一想,能递到圣上跟前去吗?”

    杨惜不说话了。

    他不说话,杨大学士便不忍了,走上前去,拍他的肩膀:“你初入官场,且年轻,见不平难免激愤,叔父都明白,也是那样过来的。你向来性子又倔,叔父平日里便也不多说,只是你路长着呢,这路到底要怎样走,你自己得想明白。”

    他再次把折子递给了杨惜,杨惜半晌没动,最终还是接了——也不是全然不明白。

    所以恐怕是更意难平。

    “叔父不想让你没想明白便做了决定,想明白时又后悔。”杨大人终于松了口气,又拍拍他肩膀,“行了,也不早了,回去睡吧,要是觉得冷,让书烟去管事那里再要一床鸭绒被。你那沁园多竹,夏天住着凉爽,冬天是有些偏冷了,明日叔父让杨平再与你添两个暖炉进去。”

    杨惜不开心都写在了脸上,也不知道他叔父这些话听进去了几句,不过礼数倒还很周全,弯腰拱手行礼,一整套下来才推开门走了出去。

    杨惜走后,杨寒星在屋顶又蹲了一会儿,看着杨大学士他静坐了片刻,又从书架上拿了后汉书,对着窗在细细的读,读到“亲贤臣远小人”诸如此类的句子时不时叹口气,这倒也是极有意思一件事。

    但是杨寒星将纸同炭笔都重新塞回了腰间——这样大的风,再待下去她真会冻死的。挣钱当然重要,也要有命挣有命花才是。

    杨寒星抬脚将方才掀开的瓦片往原处蹭。以她的身手,这等收尾的小事平日里自然没问题的,然而今日实在是天太冷又蹲太久了,手脚都有些僵得不听使唤,一个太用力,瓦片给踢到了地上。

    一声脆响,碎了。

    要按说本来也没事的,风大,杨府院子里柳树条一直唰唰响,片瓦碎裂的声响也不太好听清,又这么冷的天,夜也很深了,纵然下人听见,多半也被窝里挣扎着不愿出来,待到终于挣扎出来了,这时间也足够她走人了。

    然而杨惜就在院子里。

    谁知道冷成这样他还没回去睡——许是还是火气大,得院子里多吹吹风,要不然明天早上嘴角就得起泡。

    瓦片擦着他眉毛掉下来的,他自然下意识的就抬头看。

    正正好对上杨寒星眼睛。

    上头意思是监视,言下之意就是莫要生出许多的事,杨寒星飞快收回了视线,脚尖房檐上一点准备离开。

    “谁在那儿!”

    然而杨惜别动作极快,一边这样喊着,一边已经顺着墙角的梯子爬了上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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