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后必得捎带一句。但她的挖苦,不再使我难堪,反倒让我觉着很受用,心里还莫名地泛着舒坦。看来两个萍水相逢的人,尤其异性,怕的不是挖苦而是客气。挖苦是打通隔阂的有意为之,客气则是刻意在两人之间,筑起一堵阻绝的墙;挖苦把人拉近,客气将人推远。体验上来说,挖苦是先别扭后自在,过后能叫人在自在中,放下没必要的戒防,轻松彼此;客气则是先自在而后别扭,叫人费心劳神来设防:你添一摞砖,我就加一码石头,你来我必往,结果是彼此大防,劳累双方。她三番五次挖苦我,表明我们间没有劳累双方的必要,也表明她没把我当外人,没仰仗自己的魅力来驾弄客气,拒人千里之外。我与她的距离,正是在她一次次的挖苦中缩短的。
她不用被褥的回答,叫我松了口气。小站里的几床被褥,都是老前辈们留下来的。虽然勤快的我,把罩单都洗过,也隔三差五地将棉套抱到外面晒太阳,可那股男人的浑浊味儿,始终盘踞在失去弹性的棉絮里,驱赶不散。实际上一开始时,我也不适应这股味道,但时间长了,便被这种味道同化出了亲切感,后来竟渐渐产生了不可名状的依赖:每晚钻进被窝后,都得将被头拽到鼻孔前深嗅几下,要不就睡不踏实。请问,这样的被褥,有贴靠魅力女人身的资格吗?
我来收拾房间时,就多着这个心眼儿。在把屋里碍眼的杂物清理完后,便把床上的被褥卷起来,抱到别的房间里,床上只留下一张糜草编成的席子。
这之前,我还没听她说有睡袋。但从绑在背包顶部的帐篷支架和防潮垫上看,她背包里一定装有睡袋。这也是野外徒步者的必备。
入夜的小站,沉落于静中,四周的大山,将归于小站的静加深着。
她很早就关了灯。大山里背着不轻的行囊行走一天,体能再好,也不可能不疲倦。但我拿不准她是睡了,还是躺在床上,用眼睛剥窗口上的银子。玩笑下,哪来这么多的经济头脑,发财的臆想也不适合在这里游动。反正她扮不成财迷的人,她眼中的月光,只能是来自遥远夜空的自然粒子,没有商业价值。
“‘举头望明月’,低头懒思乡”。真这样吗?该是“低头思故乡”吧?一个身在异地的旅人,在月明的夜里,思乡,理所当然。
万籁俱寂,山里的野生生命,也该沉入了梦乡——夜行的除外。这阵子,没怎么听到狼叫声,可能是天旱的原因。难道狼叫时,很消耗身上的水分吗?可这山里随便一个地方就能找到山泉,叫一声喝一口,不就补充回来了么。狼不该缺这个心眼儿。
今年,山里的雨水出奇的少,往年说来就来的落雨景象,不知搬到哪里去了。幸亏山里的原始植被保护的好,涵水能力没有受损,大大小小的山峦,仍然往年那样葱郁,也看不出山泉流量的减弱。如像好多地方的山那样,秃秃光光的话,怕也得干裂的冒烟。
我关了灯,站到窗前往外看,夜空下站台上的树似乎都休眠了,但秘而不宣的轻轻呼吸,眼睛还能感觉得到。这是诗意的情景,容易引人抒怀。蓦地,我想起了我写过的两句歪诗:“空谷风呆滞,静夜月守门。”哎呦,她说我如何写诗时,我咋没想起这两句呢,感觉还不赖嘛,要比“那是我水洗的大饼子心,我把它挂上夜空当银光灯”强。没想起来也好,省着想起来了又不敢往外卖弄,扰得心不爽。坦率地说,真的不敢当着她的面卖弄,我可真瞧准了,她,就是女曹子建,或者另一位白朗宁夫人;她渴望遇到诗文锦绣、几步成诗、激情飞扬的知音。我算什么,一个出苦力的莽汉,大山里的独行人,除了一身使不完的力气,剩下的只有木化的脑筋和连带着笨嘴的拙腮。我把视线移到站台上最高大的树上:
伸向夜空的塔状树冠,
顶着月亮的银辉,
休眠。
远处的山峦,
以群星为背景,
勾画着起伏的线条。
我等待着夜,
进一步加深。
夜,终于深了,开始吧。我离开窗前,轻轻推开屋门,侧耳听了会儿。走廊里还是静。我蹑手蹑脚迈出门,走过走廊,拐进站务室,打开站务室的大门,回身把一把笨重的椅子抬到大门口。——两边的对联,没问题,留着;门楣上的横批,有问题,拿下。登上椅子,轻轻揭掉横批,顺手揉成团。只觉背后沉睡的大山,睁开了眼睛偷偷笑。
本应再写个横批补上空挡,但一想不妥:啥意思,卖弄学问?就你这点儿墨水,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