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王草枝推门进来,没等春来回答,她先开口数落起春见:“有你这么跟你爸说话的吗?钱是我给他的,怎么,要连你妈我一起骂?”
春见无奈:“王草枝同志,你的钱是哪儿来的你心里没数?那是我给你们的生活费,你却拿去让他打牌?行啊!既然你这么无所谓,那从下个月开始,你们三个喝西北风去吧。”
觉是补不成了,春见抓起钥匙就准备去学校,忽然想到什么,又扭头说道:“哦,对了,下个月太平洋副热带高压北上,可能连西北风都没了。”
春见从来不是一个疾言厉色的人,再难听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也能听出几分婉转,但这婉转往往能把人给气出好歹。
王草枝怒火攻心,冲楼道向春见嚷嚷:“你读书有什么用,读到博士又有什么用?二十七岁了,连个正经工作都没有。你看看人家留芳,高中毕业就没读了,现在多能赚钱啊。你呢?一个月连几千块的生活费都拿不出来,还好意思叫我们去喝西北风”
回音在楼道里来回撞击,最终冲破那堵砖墙的桎梏飘到整个小区上空。闻声,听热闹的抿嘴一笑,不怀好意地指指点点。
春见从车棚里取出小绵羊电动车,打了半天打不起火。这时,习铮打来电话,问:“还有多久来学校?”
春见缓了口气,将散在额前的头发撩到脑后,看了一眼时间,回:“半个小时。”
“那我先搭建模型,还是等你来?”
“你先建模吧。”
“行。对了,”挂电话前,习铮随口提了一下,“上次在九方山发现的油叶岩已经立项了,张教授让我问你有没有兴趣参加。”
春见一顿:“张教授让你问我?”
“对啊,我们已经在组队了,如果不出意外,月底启动。”
“你担任队长?”
“是。”习铮说得轻松,“我跟张教授做项目时间很长,彼此之间默契很深。”
“我知道了,再说吧。”春见挂了电话,眯着眼瞭望一碧如洗的天空,眼尾处的睫毛贴着眼睑在脸颊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身后有人按了车喇叭,意思是她挡道了。
春见将电动车往边上挪,余光扫到那蓝色宝马x6的车身,透过前挡风玻璃,能看到车主明显笑了一下。
下一秒,车主摇下驾驶室的车窗,取下墨镜,露出一张精明能干的脸,探出头问:“去哪儿,带你一脚?”
春见继续打火:“去学校,不顺路。”
“喂,春见,”那人开始笑,“我刚听你妈在夸我,我没听错吧?”
看春见不回,她继续说:“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你看咱俩高中毕业那会儿,你是建京高考状元,多风光啊,电视台都来采访。那个时候你妈看到我就说,”学着王草枝的动作和语气,“哎呀,留芳啊,你看看你,只有高中学历,以后可怎么在社会上立足啊。”说着,笑声更大了,“可是没想到,几年时间过去了,你妈居然说,看看人家留芳,现在多能赚钱呀。哈哈哈,笑死我了。”
春见抬头白了她一眼:“笑够了?笑够我走了啊。”
“哎,又不是我说的,你给我眼色干什么啊?别骑你那破电动车了,我带你去学校。”
“说了不顺路。”春见耐着心拒绝。
留芳执着:“不顺路没关系啊,我送你嘛,不是非要顺路才能送的。”
“你够了啊。”春见直起身,耐心耗完。
留芳哈哈一笑,甩了甩新做的多色长卷发:“行,那不耽误你了,回头有空带你兜风。”
春见简直没眼看留芳那嘚瑟样儿,不过想起要警告她以后不准放春生去她网吧玩时,她已经将车开出了小区。
“小绵羊”在这个时候终于觉醒,“嗡”的一声打起了火。
春生趴在三楼窗台上,看着春见离开小区走远了,转身飞奔进房间,抓起书包就往外跑。
听到动静,王草枝在厨房喊:“生儿啊,你去哪儿呢?中午不在家吃饭了?”
“不吃了。”这话是从二楼传上来的。
建京,南门京陵。
应江流经建京的上游地带,遮天蔽日的巨大橡树整整齐齐地种在宽阔干净的马路边。河道两岸辟了两条小路供人茶余饭后遛弯用,小路边栽种着应季的花,一年四季每天都姹紫嫣红,弯弯的垂柳在河面上迎风飘扬。
繁华,开阔,井然有序是这边的风光。
东岸是玻璃建筑高耸入云,是宏大,是奢靡;西岸是精致住宅流连缱绻,是风雅,是归属。
东岸刚硬冷丽,西岸柔软旖旎。
日落,城市照明系统渐次开启,奔驰在马路上的车,有的是回家,有的是出巢。
灯影扫过一辆宝蓝色的宾利新慕尚,落在车头超大面积的不锈钢竖条格栅上,产生了一道银白色冷冽的金属光泽,在那条道路上一闪而过。
车里。
开车的人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扶着蓝牙耳机:“说了现在过不去就是过不去,爱等你们就等着,不爱等拉倒。”
“就这样。”
挂了电话后,开车的人略略偏头,对着后排上被绑在儿童安全座椅上的孩子慢慢说道:“再揣摩一下剧本,等下见到太上皇,也就是我爹,你爷爷的时候别演崩了。”
小孩儿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认真地盯着他的嘴唇看,等他说完了才点头。
之后,车里陷入一片宁静。
约莫过了十分钟,车子缓缓驶进一座独栋小院,院墙上的蔷薇开得繁盛,在灯光下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张阿姨从大厅跑出来,笑着打开大门,不等开车人说话,就露着一口健康的牙齿笑着喊:“我家小舟终于回来了。”说到这儿眼眶泛红,想必感情是真的,“一去就是三年,中间一趟都不回来,你也是”
白路舟停稳车,下车就给了张阿姨一个扎实的拥抱:“来,给我看看。哟,真不愧是我家老来俏,这皮肤、这身段,小年轻都比不得。”
“去去去,小没正经。”这话一出,马上就把张阿姨给逗乐了,“就你会说话。赶紧的,大白哥都望眼欲穿了。”
后面那句话白路舟没放在心上,他和白京之间的父子关系就不是那么设定的。
所谓“父善子孝”他也是听过没见过。
要不是只有他家老头儿点头同意,白辛才能上他家户口,否则黑户一个,书都没法读的话,他宁愿待在九方山,一辈子不回来。
至于白京,他会想儿子?
白路舟认为是不存在的。
张阿姨是没料到车后座还有个人,冷不丁见白路舟抱下来个孩子,她吓了一大跳:“这这孩子”
白辛聋哑,但看得懂唇语,知道张阿姨在说什么,便抬起头想看白路舟是怎么回答的。
白路舟将白辛往身边一带,揉了揉她的脑袋,坦坦荡荡地回:“我闺女。”
看到他这么说,白辛咧嘴一笑,不管对方接不接受得了,出手就比画:“奶奶好。”
张阿姨看不懂,但还想说什么,没来得及,身后便传来一道沉厚有力的咳嗽声。白路舟回头,没出预料,对视上的依旧是原来那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白京有钱,但和一般的暴发户不一样。年过半百的他依旧偏瘦,穿着考究,气质尚佳。
“爸。”白路舟象征性地喊了一声。
“张莉,你过来。”还没等白辛开始她的表演,白京就站在门口,厉声喊了一句,气氛骤然冷却。
这剑拔弩张的氛围张阿姨实在是不能更熟悉,左右劝着:“哎呀,有什么事,父子俩坐下来好好说,孩子三年没回来了,你这是干什么呀?”
白路舟拉着白辛正准备上前,却听到了一句带着极度失望语气的话:“三年九方山,你给我带回来的,就是这个?”
那并不算温情的声音穿过两人之间不远的距离,生生把白路舟本就不多的回家热情给浇得一点都不剩了。
知道他家老头儿肯定又伤心了,但白路舟没办法啊,白辛那无辜的小眼神看着他,他只能点头承认:“是,这是您孙女,我这次回来”
“滚!”白京指着大门的方向怒吼,整个人都是颤抖的。
三年前,白路舟是如何叫他失望的;三年后,白路舟就是如何变本加厉地叫他失望的。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白京觉得自己就不该对白路舟心存希冀,当下认定白路舟这辈子就这样了,比烂泥还烂泥的人生应该是彻底扶不上墙了。
而这时,白路舟还火上浇油地来了句:“您就是再看不上我,她是您孙女,您也得为她考虑。她到了该上学的年纪还没上户口,您看着办吧。”
那份混账劲儿和当初离开时比,简直有增无减,并且变得彻底刚硬,毫无忌惮。
白京被气得不行,捂着胸口让白路舟滚。
张阿姨一时乱了手脚,安慰白京也不是,哄白路舟也不是。最后只能让白路舟先带着白辛离开,说等白京气消了再回来好好说。
白京是块石头,白路舟就是块生铁,硬碰硬最后只能两败俱伤,没什么好说的。
原本也没打算让白京一开始就接受,今天不过是带白辛过来给白京交个底,亮出他的态度,反正来日方长,论持久战,他是个行家,这么多年都扛过来了,也不在乎这一两天。
再说,当初把他暴揍一顿后,不经过他同意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把他扔到九方山这件事,他还没找白京算账呢。
夜色渐沉,白京强压着怒气,盯着那一桌子为白路舟准备的接风饭菜,气得心脏抽痛。
张阿姨倒了一杯水过来,劝:“小舟不是那种不靠谱的孩子”
白京冷笑着打断她:“呵!他要是靠谱,三年前我会送他去九方山?还想着他多少能有所悔改,没想到还变本加厉了。我这送他去部队他都能给我弄出个孩子回来,你说他,咳咳你说咳咳咳咳丢人啊!”
“哎呀,好了好了,也许是有不得已的原因,你总要听孩子解释嘛!”
“不得已?你都咳咳这把岁数了咳咳咳咳还不清楚男人都是什么德行?”
张阿姨老脸一红:“我清楚什么啊我清楚!”
白京大口喘着气:“算了算了,你叫他以后别朝我眼跟前走,有多远给我滚多远。眼不见心不烦,我就当没生过这个儿子,让他自己闹去吧。”
“那那小姑娘?”
白京高声怒吼:“随他自己咳咳有本事弄得出来,就自己想办法养咳咳”
白路舟妈妈去世得早,白路舟基本上是张阿姨带大的。
张莉和白京之间的关系,这么多年了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没说破而已。他们不愿意结婚,就那么处着,一处就是大半辈子,也相安无事。
张莉对白路舟的好不是一句话能说得明白的,白路舟心里敬重她,也听她的话。
可这到底是隔着一层肚皮,亲也亲得有限度,有些事她不好掺和,也说不上话,最后想想还是算了。
那边白京气到肝胆俱疼,这边白路舟跟没事人一样,将白辛送回去,自己转身就换了辆骚包的法拉利812直奔建京天栖山。
一路飞驰,无数过去的光影在脑海里重新组合,荒唐也好,张狂也罢,时间始终带不走的,是根植于血液深处的,那份天生要强。就像那隐藏在藤蔓深处的老墙,外观再怎么变,墙还是那堵墙。
那条应江,把建京一分为二,东岸偏东,西岸偏西。
流经之处,东岸有东岸的幸福,西岸有西岸的不幸,不管是上游的京陵,还是下游的应江。